那日原本想要缓和,却莫名因为一句不愿意,反而更加别扭起来。
我便再也未进过他的书房。
而后想起他受伤的神情,自己也委屈不已,亦有些懊恼自己负气说出那些话。
可再转念想,我说什么不说什么又有什么区别,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那么重要。
我坐在厢房里搓绒花,心里烦闷,连着搓坏了五根绒条以后,气得一把扔在地上,气呼呼地拿脚使劲儿踩了好几下。
铃儿端着洗好的果盘走进来,顺手拾起我脚边的绒条,无奈道,“小姐从前最珍惜绒线,搓坏了都不忍丢掉,如今这几个还能用,怎么就气得要踩坏了才解气?”
“从前的绒线我得自己买,花的是我自己的银钱,我自然省着些用。”我撇嘴嘟囔道,“如今花的又不是我的钱……”
“小姐是宁家少夫人,姑爷的银钱不也是小姐的银钱?”
“他是他,我是我。”我丢下手头的搓板,冷言道。
“小姐还生气呢?”铃儿偷偷瞟我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啊。”我佯作无事道。
“其实都是铃儿不好,不该乱出主意,惹得小姐和姑爷闹别扭……”见我不悦,铃儿难免自责道。
“我们有什么不对?”我看着铃儿,负气分辨道,“他不愿意是他的事情,我并未强求,可他如此否了我的好意,满腹委屈求全的样子,谁要他勉强喝了那药?……”
铃儿看着我,似乎欲言又止,想了半响,才支支吾吾道,“姑爷早上出门前托我问你,明日琼林宴圣上宴请新科殿试三鼎甲,与一众文武百官,需携家眷……”
需携又不是必须携吧?
我忍不住腹诽,那人家没有家眷的可怎么办?这年头没有家眷都没法参加宴会了吗?
“小姐要去吗?”铃儿见我还在赌气,不由得想替宁韫说句好话,“其实姑爷如此问,定然是后悔昨晚说得那些话,借故与小姐缓和关系,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小姐你看要不……”
“那就下吧。”我丢下手头的绒条,捏起一颗李子塞进嘴里。
铃儿显然有些意外我的态度转换如此之快,先去不解地看着我,复又满意地朝我投来欣慰的目光。
“文武百官均携家眷,他乃新科榜眼,我们又是皇上赐婚,新婚燕尔,我若不去,总归是说不过去。”
这监察史夫人的名衔落在我安曦的头上,我便不只是宁韫的娘子。
大事知进退,是我一向的处事原则,与私人恩怨不能相提并论。
铃儿格外欣慰地望着我不计前嫌的模样,狗腿地夸赞道,“还是我家小姐最识大体。”
识不识大体的,倒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想来是人人都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不得已的贤惠和虚假的识大体罢了。
琼林宴这日,我还在房里梳妆,谢寻谢大人的夫人便上了门,约我一同前去。
前一日宁韫与谢大人似乎都因公留宿在了都察院,还特地嘱咐了谢夫人带上我一同赴宴。
谢家夫妇甜蜜恩爱,我几乎日日黄昏时刻都能在府门口看到两人执手散步的身影。
听说谢大人以前是州县小官,一身正气,为民请命,而谢夫人出身忠良,一身武艺,在衙门做捕快,危难时刻总是义无反顾地护在谢大人身前。
两人一文一武,搭档默契,破了很多的奇案,后结为夫妻,恩爱至今,令人羡慕。
谢夫人为人直爽,快人快语,谢大人待人谦和,彬彬有礼,常常在门口与我打招呼闲聊,也算称得上熟络。
听铃儿说谢夫人已经来了,我着急忙慌地随手捡起桌上的一只粉荷绒簪上头,草草结束梳妆,起身去迎。
还未吩咐铃儿招呼谢夫人在前堂落座,哪知她看到我头上的簪花,惊喜地呼唤,“这簪花可真好看!”
我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谦虚道,“哪里哪里,自己做的小玩意儿,随便戴的……”
“怪不得……”谢夫人笑得意味深长,惊叹着夸道,“妹妹的手可真巧。”
我一向低调,对旁人的夸奖总是无所适从多一些,唯有羞涩地低头笑笑扯开话题,“姐姐稍等片刻,我去换双鞋子,这就可以出门了。”
谢夫人微笑点头,复又提醒铃儿帮我带伞,说看着天气估摸着夜深会落雨。
这是我嫁给宁韫后第一次以宁夫人的身份出现在他熟识的人际关系前。
于是跟着谢夫人四处寒暄与一众官员家眷认识了一番,大抵算是混了个脸熟。
哪知这些夫人们夸完我与宁韫夫妻登对,天赐良缘,又对我头上所戴的绒簪起了十二分的兴趣,纷纷上前抚摸称赞。
我一向不惯如此场合,不自在地迎合着扑面而来的热情,疲于应对场面上的礼貌话术,心下一阵懊悔,原是选了最低调小巧的粉荷绒簪,哪知会引来这般瞩目,早知就随便插支木簪来了。
皇上与众臣饮宴,我自然是与各达官贵人的家眷同桌,只是宴席要到戌时才开始,我坐着无聊便起身四处转转。
正值初夏,琼林苑里有很大一片池塘,夕阳尽撒在池塘里,塘中荷叶翩翩,偶尔有几尾锦鲤悠闲地游过,漾起水波层层涟漪,初露头角的粉嫩荷花摇曳起舞,显得尤为婀娜多姿。
我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接过铃儿拿来的鱼食,倚在池塘边的假山旁喂鱼。
塘边赏荷之人不乏,三两成群地聊着天,隐隐约约间我似乎是听到了“宁韫”的名字,下意识侧耳细听。
“要说这宁韫还是命不好,五公主可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若是被选作五驸马,再加上自己的才学,那必然是前途无量的……”
“是啊是啊,现在毁了容不说,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娶了小门小户的女子为妻,于仕途无益,想要游走官场,可得下一番功夫了……”
“那也未必。”说到这里,知情人掩唇压低了声音道,“听说这五公主从前便对宁韫很是钟意,兴许两人私下里还有些旧情呢……”
旧情……
从前我为何不知宁韫与五公主还有什么旧情?
“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瞧见了呗!别看那两人见面的时候面上相安无事的,实际上背地里……”
因有了池塘边的大柳树遮掩,几乎是看不到我人在假山旁边的,依着地形的优势,我侧着身子伸长了耳朵想要再细细听上几句,谁知那所谓的知情人士声音越压越低,低得几乎微不可闻,可越是听不见便越是勾起了我十二分的好奇,手里的鱼食捏在手心被手汗浸湿黏糊在手指上。
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看到她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朝着东边的连亭指指点点,没说几句又哄地一声散了。
我从前便不爱出门与人交谈,如今难免,总归是见到了爹爹所言的虚与伪善。
明明那些人方才还拉着我嘘寒问暖,连连夸赞,说宁韫求亲情深,我与他是天作之合的金玉良缘。转过头就变成了我小门小户高攀宁韫,而宁韫迫不得已仕途坎坷,还与公主藕断丝连……
可说来倒巧,自打我进了琼林宴,便没有看到过宁韫的身影。
倒是谢大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悄悄在谢夫人身后暗戳戳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将藏在袖口下的小东西递了过去。
我有心细瞧了两眼,瞥见那是一只用狗尾巴草编成的小兔子,毛茸茸的,可爱极了。
谢夫人手背后将东西收进自己的袖口内,看起来虽依旧若无其事地同他人交谈,同时又催着谢大人去忙,可面上的笑容却是难掩幸福,愈发灿烂起来。
兴许是那有意无意的小动作,真是太过戳人了,竟戳得我心头发酸。
将手中最后一把鱼食扔进塘里,我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残渣,打算去后亭瞧一瞧。
铃儿一脸担忧地疾步走在我身侧,“小姐,要不我们回吧?谢夫人应该在等我们了。”
“怎么了?”我奇怪地看向铃儿,对她的担忧有些不解。
“不如我们去宴厅看看晚宴何时开始?”
“怎么?你怕我去后亭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那些人胡乱说话,我是怕小姐误信了谗言,再误会了姑爷,影响夫妻感情……”铃儿欲言又止。
“他若没做过,自然不怕误会……”
再者,铃儿居然是在担心别人的闲言碎语影响我们夫妻间的感情?
即便是先前没有那些闲话,我俩的感情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我心中倒也敞亮,便不顾铃儿的阻拦往后亭走去。
后亭长廊多植紫藤,正是盛放的时节,藤蔓缠绕盘据在后亭的长廊上,蜿蜒数里,一眼望过去全是明亮而热烈的紫色花朵。
晚霞映照下那影影绰绰的光影投射在廊中的一对壁人身上,似乎连微风都愿不负这花前夕阳下岁月静好的光景,恰如其分地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