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原本以为宁韫所说的礼物,不过是哄我回家的由头。

怎么也没想到那礼物,竟是东厢房里一整面墙柜里满满当当的蚕丝线。每个颜色由浅入深,逐个逐色地整齐排列在柜子里,立满了整整一面墙壁,一眼看过去十分心动震撼。

我自小就研究绒花,所买的丝线再不济也堪堪装满了几大箱子,如今宁韫倒好,直接给我收拾出来一间厢房,桌椅器具齐全不说,还有满墙满柜的上等丝线,我心中欣喜若狂,嘴上却一时半会说不出半句感谢的话来。

铃儿在我身后悄咪咪地轻戳我一下,大抵是示意我说话,我踌躇半响,搓了搓手,清了清嗓子,才憋出一句,“这是你弄的吗?”

铃儿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只好往前一步,走到桌旁,对着桌上那些制作绒花的全新器具,代替我开口惊呼,“二小姐,这绒剪是新的,肯定特别好用!这绒刷也好细密,姑爷真是有心,把小姐要用到的工具全都配齐了……”

不得不说,铃儿的演技还有待磨炼,虽说是为了我好,可这拙劣而浮夸的话语我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阿曦钟意吗?”宁韫微微一笑,问道。

我佯装淡定地点头,尽量掩饰住了自己内心的狂喜。

“阿曦钟意便可。”他抬手轻揉了揉我的脑袋,柔声细语道。

这一揉揉得我心尖微颤,倍感宠溺。

于是我也决定好好和他相处,不再逃避。

这厢我刚刚下了决心,当晚他便又命人传话说被公事缠身,不回来吃晚饭了。

我本是兴致勃勃地跑到大门口接他,手中捻着下午做出来想要给他看看的绒花发簪,听到来人的传话,独自凌乱在初夏的晚风中。

“二小姐,”铃儿随后跟来,看着我一脸失落,出言安慰道,“姑爷人在官场,必然时时身不由己,兴许过段日子忙完了,就能按时归家了。”

会吗?

我不禁有些泄气。

从前我以为我们青梅竹马,再怎么样也算是了解他一些。可嫁于他的日子,我越发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明明是口口声声用情至深地求亲将我娶回家,却夜夜宿在书房;看尽岳父岳母脸色,卑微讨好,却可以把我扔在娘家十天半个月都不闻不问;软声好言将我哄回家,甚至为我收拾了一间厢房来让我做绒花,转眼却又一心扑在了公务上。

总觉得他忽冷忽热得莫名其妙,也不让我知道原因。

是我做错了,还是他后悔了。

兴许我什么都不做,单是嫁给他就是一件错事。而他并非如今才后悔,而是深知不爱却为仕途委屈折腰罢了。

草草用了晚饭,坐在窗前饮茶,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儿,越发觉得落寞。

也许他帮我安排布置专门做绒花的房间,只是为了给我找一些事情来做,以至于我不会天天喊闷,也不会日日住在娘家。

如此一来,既搪塞了我,也不会被外人说闲话,让他保全了自己,说不好还能落得下个宠妻好男人的名号。

宁韫的心思让我越想越是烦闷。

一时想起他那些好,一时又会因为他的反常的态度,推翻那些好。

如此辗转反复,不得始终。

夜里下了点小雨,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雨水打湿青草的气味从窗子口氤氲进来,门吱呀一声开了,我抬头往门口望过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昏暗里一晃,然后又迅速关上了门。

我下意识地往床里睡了睡,把床外边的位置腾出来给铃儿。

铃儿从小陪我长大,最知我心事,无论我是开心得睡不着,还是难过得睡不着,夜里她都会偷偷跑来陪我睡,听我诉说心事,分享快乐。

但今日来得倒晚了些。

“没睡着吧?”铃儿脱了鞋子爬上床,我顺势将身上的被子分给了她一半。

“没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复又问,“为何这么晚?”

昏暗的屋子里没有点灯,看不清铃儿的神情,却也隐约能感觉出她顿了顿,欲言又止。

“小姐如今的房间和从前的闺房可不同。”

“哪里不同?”我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她这话的意思。

铃儿那恨铁不成钢地无奈叹气在我耳边响起,“小姐如今这房间,可是属于两个人的!铃儿不得等一等,等夜深了,姑爷不回来,我再来嘛!自然来得晚些。”

我一面觉得铃儿说的有道理,一面又觉得她多虑,闷声被子里道,“你想多了,他不会来的。”

铃儿在我耳边吃吃笑出声来,贴着我的胳膊笑我,“呦呦呦,这语气,可太深闺怨妇了……”

“你还笑我?!”我摸到她的腰身痒痒肉使劲搔痒,她一边躲一边求饶,然后又趁我不注意,又一把还回来。

两人在床上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儿,这才觉得心里原先的烦闷减了不少。

“铃儿,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

铃儿撑着脑袋思考了一下,复又摇头,“你与他从小朝夕相处,你都不知,铃儿又如何得知?”

“他若是不喜欢我,又何苦娶我?”我长长叹了口气。

“姑爷哪里不喜欢小姐?”

“哪里都不喜欢啊,这还看不出来吗?”

“铃儿觉得姑爷处处照顾小姐啊。”

“照顾是他为人处事的习惯,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我霸道地枕着铃儿的手臂,舒服地蹭了蹭。

“姑爷也事事偏爱小姐啊。”

“偏爱也是他下意识的习惯。”

“不是姑爷习惯,而是你是把姑爷做的一切都当成了习惯,习以为常到不以为然。”铃儿撇嘴纠正道。

是吗?

铃儿的话让我陷入沉思。

是我已经习惯了这几十年来他对我的照顾和偏爱,所以才对他的好不以为然,对他的冷落而敏感至深吗?

“说白了,姑爷如今待小姐无一不好,”铃儿顿了顿,忽然坏笑道,“唯一不好的无非就是夜不归宿,让我家小姐寂寞独守空闺!还得让我来陪……”

“你又说?!”我羞恼地拧了她一把。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她举手投降。

我赌气地推她,“你不想陪我就快走,省得委屈了你,哼。”

铃儿收了玩笑,一手给我枕着,另一手去抱我,轻柔地拍着我的背,哄道,“不委屈不委屈,能和小姐吃住一起,是铃儿前世修来的福气。当年若不是小姐坚持,兴许铃儿这辈子的宿命与下场,就是饿死街头了……”

说起我五岁那年,正值冬至,爹娘去码头接来京城小住的舅舅,本是让我与安然在家里等候,可我想念舅舅,偏要哭闹着跟着一起去,爹爹拿我没辙,又怕我踩湿了棉靴冻伤小脚,只好抱着我走。

路上见到一个小女孩卖身葬父,那女孩看起来同我差不多大,天寒地冻却穿得破破烂烂,满手冻疮,面前放着死去的亲人尸体,一个人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看起来凄苦极了。

我在爹爹肩头,被抱着匆忙前行,雪路湿滑,泥泞难行,娘亲又着急,怕去晚了接不到舅舅,一直催着爹爹快些。

我再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娘亲新做的棉袄,手上戴着虎头茸茸的厚手套,依偎在爹爹怀里任性撒娇,心头一酸,突然哇地哭出声来。

爹娘被我吓坏了,忙察看我有何不妥,我扑腾着从他怀里跳下来,怎么也不肯往前走了,死死拽着爹爹的衣角,求他给我三两银。

爹爹一头雾水地掏出三两银给我,看着我拿着银子朝小姑娘跑过去,脱下自己的虎头手套和银两一起,塞进了姑娘的手里。

后来爹娘依着我的意,帮她下葬了爹爹,并且带她回了家。

那个姑娘,便是铃儿。

“其实小姐与姑爷也成亲了半个多月了,姑爷一直宿在书房,如此僵持下去,如何是好?”

“他不来,我还乐得清静呢。”

“呐呐呐,口是心非了吧?”

“谁口是心非?才不是呢!”

“小姐,你说姑爷会不会是因为脸上的疤痕皮肉外翻,害怕夜里吓到你,所以一直在等伤口好一些再回房住?”铃儿想了想,认真分析道。

依宁韫的性子,也难免会做出这番思量。

铃儿如此说,我的心里勉强算是好接受了些。

“姑爷以前的容颜,已经算得上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了,即便是如今毁了容,但底子还在,大小姐不是说过吗,只要小姐细心呵护关照,寻些祛疤褪痕的药膏来,兴许那疤慢慢就消了……”铃儿为我出谋划策起来,“到时候既消了疤痕,又增深了夫妻情分,一举两得。”

“那我要怎么做?”我恳切地挽着铃儿求教。

“姑爷不回房,但小姐可以去书房啊!”铃儿想了想,继而坏笑,“有些事不是非得回房做的,大胆一点,哪里都可以……”

“……铃儿?!”

“我说的是去书房给姑爷送去疤的汤药,小姐想的是什么?嘻嘻……”

“你这个坏丫头!”

“我就是说送汤的事情啊,没有别的意思,至于送完汤之后,还会不会发生的别的事,那铃儿就不知道了……”

“你还说?!”

“哈哈哈哈,我可什么都没说,小姐莫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