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儿,你喜欢宁韫吗?”
吃罢饭姐姐拉我上阁楼说话,依着栏杆看着微凉的夜空里,月色清亮,繁星点点。
姐姐这一问,问得我一时恍惚。
我喜欢宁韫吗。
从前年幼时我也曾得意忘形于他的爱护宠溺,心安理得地缠着他放肆,只是后来,年岁渐长,慢慢看清楚我们之间的种种不可能后,我便收敛起了自己。
或许是有喜欢过的。
只是收在心里多年,那种喜欢便钝了淡了,久而久之,兴许就消散了大半。
我与姐姐不同。
安然比我大五岁,性格温和,打小就很有长姐的风范,家里拿不出主意的大事小事,爹娘都会和她商量。
后来姐姐嫁给姐夫,姐夫是个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人,与姐姐举案齐眉,恩爱非常。
爹娘对姐夫的喜爱也是溢于言表,发自内心,姐夫是个有主意的,安抚爹爹时,竟承诺了再有孩子会跟安家的姓氏,如此贴心可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婿。
姐姐向来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喜欢什么样的人,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而我,从小就自由散漫惯了,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从未努力争取过。却偏偏太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是自己要不起的。
从前的宁韫或许就是我要不起的。
而如今他一朝毁了脸,兴许我要的起,但却莫名犹如一根针刺隐隐约约地藏在心头,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就算不娶公主,也有比我更好的选择。
那日他问我是否愿意,我只当是无心之说,现在想来,不知道他的发问是出于几分真心,几分权宜之计。
“曦儿,从前你是否喜欢他姐姐不知道,但如今,你似乎是不太愿意嫁给他的。”
我抬头看姐姐,她亦望着我,似乎是一眼就能将我看穿。
“为何?”我问。
我也不知自己是问她为何知道,还是问自己为何不愿意。
她蓦地一笑,揉了揉我的脑袋,“我们家小曦儿,可是个看脸的主儿!”
还得是我姐啊……
全家上下最了解我的人,就是安然。
“前年秋天,刘家二公子在城郊与你偶遇,对你一见钟情,刘家家大业大,刘家二老也十分喜爱你,托了媒人来求亲,爹娘欢天喜地的问你意见,你死活都不愿意……”姐姐了然于心地笑道,“就因为刘公子相貌平庸,长得不算好看,不合你的心意,你便否了一切,连了解都不愿意再了解一下……”
“姐,你说得也太委婉了。”想起那个刘公子,我悻悻道,“他长得横鼻子竖眼睛的倒也算了,人还那么猥琐,真是多看几眼都会吃不下饭,你让我怎么跟他处得下去……”
“你说得也太夸张了,刘公子没有那么差吧?”姐姐被我逗笑,反过头来问我,“其实长相有那么重要吗?”
我连想都没想就重重地点头,“当然重要。”
“那你姐夫也不怎么样啊,我们不还是过得好好的?”
我无语地望着她,无奈道,“姐夫不怎么样,能生出小乐儿那么可爱的女儿吗?”
“乐儿随我啊!”姐姐理所当然道。
“安然,姐夫不俊你能嫁给他吗?”我撇嘴,毫不留情地拆穿道,“你跟我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姐妹!我看脸,你也不例外!姐夫这样长得清秀人又好的夫君,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啊你!”
姐姐虽然嘴上否认,可脸上的幸福神情却是掩不住的,她眨眨眼,冲我道,“宁韫从前可不是清秀二字就能涵盖的,那可是出了名的京城美男。”
“再美也毁了容啊。”我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完赶快捂住了嘴巴四下里张望,生怕自己的声音太大传到了隔壁去。
虽然不想承认,倒也不得不心虚地承认,这桩婚事,除了觉得自己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而心中不舒服之外,我的确也是有些介意他的伤疤。
“那你说,刘公子和宁韫,哪个好看一些?”
“姐,你别侮辱宁哥哥了好吗?”
我嫌弃地翻白眼,宁哥哥再毁容,但身段气质和修养还是一流,怎么不得甩开刘公子八条大街。
“这不就得了。”
“什么得了?”我不解。
“婚是退不掉了,你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姐姐认真地望着我,语重心长道,“你要明白这世上的事情没有两全之法,容貌只是小事,我相信就算是毁了容,宁韫的气质和学识,也不会失了谦谦君子之仪,你们从小玩在一处,总归是有些情意的,所以你得想开些,不要跟自己别扭过不去,到时候弄得夫妻生分不合,无端猜忌……”
人生不如意事常有。
想来若不是他毁了容,这监察御史夫人的好事也落不到我头上。
“再说回来,一道疤而已,如今伤处未愈看起来吓人,但时间久了总归会淡些的。你嫁给他以后,细心呵护关照,寻些祛疤褪痕的药膏来,兴许那疤慢慢就消了,到时候你那英俊的宁哥哥就又回来了……”
“可是爹不同意吧,他想为我招婿……”
“爹只是嘴上逞强,你姐夫方才不是帮你安抚好了吗?你不必担心这些,我还会在劝他。”
我百无聊赖地扣着手指,期期艾艾道,“可是他家好严肃啊……”
姐姐噗地一声没忍住,抬眼朝宁韫家张望了几眼。
“宁家家风严谨,才教得出这宁韫这般谨慎克己,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来。”姐姐轻笑一声,“这般男子定然不必担心他花天酒地,胡作非为啊。”
“那我要是闯祸了怎么办?”我已经开始诸多担心了。
“他会护你。”
看着安然莫名地坚信,我撇嘴,“姐,你老实说,宁韫拿了多少钱来收买你做说客?”
“傻丫头!”姐姐没好气地点了点我的额头,浅笑着别过脸去,将我的头轻靠在她肩头。
圣旨赐婚后,我便没有再见过宁韫了。
明明只有一墙之隔,我常在门口溜达晃悠,却怎么也没能碰上面。
倒是看到宁府的家丁丫鬟忙进忙出筹备婚礼事宜。
姐姐和娘亲开始为我置办嫁妆,铃儿也忙得脚不沾地,不见人影儿。爹爹眼不见心不烦,约上老友出去钓鱼,只剩下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只好缠着小乐儿玩耍。
“小乐儿,你在写什么?”我把院子里书桌旁认真写字的小乐儿抱起来,圈在怀里,抵额猛亲了几口,额前的发丝搔着她痒痒得咯咯直笑。
“爹爹教了我写‘囍’字。”小乐儿仰头认真答道。
“为何要写囍字呀?”我学着她平日里奶声奶气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
“爹爹说,小姨要成亲了,乐儿也要送小姨一份礼物,写好了这个囍字,裱起来送给小姨。”
看着小乐儿稚气未脱却小大人十足的模样,我不禁心头微暖。
“娘说,囍字是两个喜字组成,喜即欢喜,喜爱,两个喜字就代表了两个人心生欢喜地相识,相知,然后相爱,最后喜结良缘,夫妻恩爱,有喜之后生个可爱的小宝宝……”
看着这小大人喋喋不休有理有据地望着我说道,末了还不忘问上一句,“小姨,你欢喜吗?”
我欢喜吗。
我望着宣纸上一个又一个的囍字,一时恍惚,无法回答这童言无忌的问话。
若是放在从前,能够嫁于宁韫,我定然是十分欢喜的。他温润如玉,才华横溢,且打小他便护我宠我依我,有此夫君,如何能让人不欢喜?
可如今,他拿了圣上的旨意,突如其来的求婚,难免多了几分强求的意思。
因毁容退掉公主的婚约,看似是逼于无奈的下策,实则却是利于仕途的上上之策。
我心中始终不敢确认,他所做的一切能够出于半分喜爱和欢喜。这感觉犹如针刺,时时刻刻扎在我的心尖上,无法拔除。
但如安然所言,事已至此,没有退路。
人这一辈子,能够牢牢握在自己手心里的东西太少了。
我所能做的,不过是以心换心,用从前的心意消解猜忌,终会有欢喜的那一天。
日子快似一眨眼,转眼大婚已至。
娘亲和姐姐一早为我梳妆打扮,姐姐弯腰理着凤冠上的流苏,娘亲细细温柔地为我梳发,嘴里不停念叨着,“一梳梳到尾,夫妻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连理共双飞,三梳输到尾,永结同心家和睦。”
小乐儿从娘亲和姐姐的中间费劲儿地挤进来,肉嘟嘟的手中捏着一个热乎乎的红豆包子,努力地踮着脚尖递到我嘴边。
果然还是小乐儿最懂小姨。
梳妆打扮了几个时辰,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偏偏娘亲和姐姐格外细致,不允许有半分怠慢,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坐在那里被摆弄了许久,困得脑袋都抬不起来了,一口红豆热包下肚,瞬间精神了几分。
我笑眼咪咪地低头在小乐儿粉嫩的脸蛋上轻啄一口,鲜红唇脂印了个唇印在她脸上。
姐姐拉过小乐儿,连忙又拿起唇脂盒替我补了补嘴巴上的颜色,嗔怪道,“你呀你,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吃。”
“什么时候?”我懵懵地抬起头,反问道。
“花轿临门,新娘子还在吃包子,这像话吗?”
“谁规定新娘子不能吃包子啊?”我将口中的包子咽下,奇怪道,“姐姐出嫁的时候,我还怕你饿,偷偷给你塞了几口桂花糕……”
姐姐被揭短,没好气地拿过小乐儿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直接塞我嘴里,“那你吃,吃饱了再补妆。”
我得逞地嘿嘿笑了两声,偷偷朝小乐儿眨眨眼。
“好了好了,别闹了,快点补一补妆面,花轿马上就到了。”娘亲终于放下了手中木梳,拿起了凤冠为我仔细戴好。
宁安两家比邻,但是为了彰显宁韫新科榜眼和待上任监察御史的身份,吹吹答答接亲的队伍从宁府门口出发,愣是绕着长街一大圈,大红花轿才停在我家门前。
娘亲和姐姐最后为我盖上了大红盖头,扶着我出门,盖头随着步伐走动摇摆的间隙,我隐约瞧见爹爹站在门外的枣树底下拿袖子抹了一把脸。
打我懂事起,爹爹常常便是嘴硬心软,我在外面闯了祸,回来时爹爹吹胡子瞪眼,手里的家法戒尺却从未落在过我身上。爹爹每每出远门,我嘴馋要他带这带那,他嘴上呵斥拒绝,却从未空手而归。
娘说,从前嫁给爹爹时,他是极有原则又固执的人,他说的不行,就是不行,谁劝也没有用。但是两个女儿出生以后,他的那些所谓的坚持与严厉,日渐消散,最后终于成了个只会打雷不下雨的老头子。
娘亲开口唤他,他迅速地整理了衣装应声而来,和姐姐娘亲一起送我出门。
临上花轿前,拜别爹娘,娘亲泪眼婆娑地拉着我手不舍得放,爹爹别过脸去,隐约叹了口气。
姐姐拿着手绢为娘亲擦泪,安抚娘亲说两家如此相近,时时都能回家来,让娘亲宽心。
“爹娘放心,宁哥哥打小便待我好,女儿嫁与他,自然会举案齐眉,恩爱和顺,一生欢喜……”我回握住爹娘的手,坚定道。
我终究是信了姐姐的话,放下一切顾虑,信他会护我敬我爱我。
一如从前年少时候,他飞身扑过来为掉下树来的我隔绝危险,又只身担当了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