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月高悬于苍穹之上,满地白霜被马蹄踏破。
裴子路看着前方,张一驱马上前,恭敬说道:“裴将军,四城门都已派人守住。”
今夜,是至关重要的一夜。
在小藏山一事后,缴获非法铸造的兵器,他本该第一时间向上呈报。但沈九说,这事极有可能与三镇节度使安富海有关。他们边州厢军虽名义上不归三州,军报却必须一级一级往上递交,到时只会打草惊蛇。
他看不起安富海,觉得此人脑满肥肠,好色成性,不成大用。不过是仗着十几年前救驾有功才有今日之功绩,但裴子路着实没想到,这样的人竟是狼子野心,剑指天子。
裴子路想到这里,已是面无血色。
张一道:“将军,接下去作何指示?”
“什么?”裴子路回神,长指在眉心摁住,将这几日的烦丝转走,呼出一口闷气,这才仔细去听张一复述。原来是在青山北门抓到了个鬼鬼祟祟的脚商,盘查之后,从他包袱里搜出了一封无字的信。
张一把信双手奉上,信封上什么也没写。
他眉头蹙起,随即拆开,信纸是用新年桑州纸。薄如蝉翼,却不透墨。这种纸,常供雁都、青州城、云州城等地,青山县这等偏僻之所居然有这等好纸,他展开信纸,果然无一字。
“可盘问过那行商的人?”
“他只说是个小娘子叫他送信,却说不出名字。属下看他并非说谎,恐吓一番,依旧那番言词。将军,咱们会不会抓错人了?”
裴子路将其对折,放置鼻下,微微一嗅。张一屏气凝神,直到将军再次开口:“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此人行事诡张,夜里出城,替人送信又说不出送给谁,谁送的。要说无辜,怕是不然。张一,你叫人继续守着,不管是谁,只要出城,一律抓住,待天明审问后再放。这信,我先进城送去给沈九。”
“是”
柳霜月换过外衫,撤去发髻,她将手上身上所有的首饰都脱下塞进了秋环的手里。
小婢子披着青衫,比她要宽大的外衫直接压了身子,显得她矮了一截。这会儿是在院子里的茅厕内,外头有一人守着,好在那人知分寸,离得远,并不能听见两人谈话。
“姑娘,这行得通吗?”
女子眉眼如画,玉姿仙容,是坊里的摇钱树。她眸间瞧不出喜怒,伸手将腰间的东西递给秋环,举手投足之间充斥着随意。
“刘妈妈今日得罪了新来的知县,没准霜月坊也不会再存在。那些钱都是我血汗,总不能留给刘妈妈或是她那姘头吧。秋环,你就替我遮掩两分,等我拿了钱,分你些,兹当是作你帮我的酬劳。”
霜月坊以柳霜月出名,红极一时。
那从指缝里流出点沙子,都要比寻常人家一年劳作要多得多。秋环重重点头,“姑娘放心,秋环听你的。”
柳霜月目送她出去,便听到衙役询问另一人。
秋环沉着声,“她肚子疼,还要些时候。这儿蚊虫多,我实在受不住,还请大哥先送我回去。”
脚步声慢慢走远,柳霜月从另一侧门逃出。月色隐隐,她身上披着黑衣,不仔细瞧,只会觉得是一阵风。
后院无灯,她爱静,是以独居偏屋。
院子种着芭蕉樱桃,门前两缸重瓣莲,此时风来,这些莲花袅袅起舞。屋内点着香,冰片龙脑凉意入骨,柳霜月推开门的刹那,便觉得不对劲。
她咬着唇,暗道不好。
这儿有人来过,她镇定了心神,手捂着腹部,额头冷汗沁出。她眼力好,月色昏昏,依旧很快找到烛台。
啪——
火折子上跳跃着火苗,从柳霜月的手上到了莲花烛台上。
她坐于圆凳上,唇瓣苍白,并未侧头,就已发现屋内两个不速之客。柳霜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飘然的水汽氤氲,她险些看不清屋内的摆设。
“沈知县,要是被外头那些人知道您在奴家的房里等着,怕是要被误会了。”
她染着蔻丹的手指鲜艳明丽,上头用白线勾勒出国色牡丹,几条线段就能惟妙惟肖。柳霜月翘起拇指,尖利的指甲仿佛染血,她抹了抹小茶杯,随后放置对面的位置,轻笑道:“怎么知县还有偷窥的嗜好,那奴家来了葵水,想必你也不介意奴当着您的面更衣换裤了吧。”
柳霜月身姿曼妙,她的手柔弱无骨,落在肩膀轻捏罗衣。双眸流转,似明珠在夜。就在半褪衣裳至腰间时,那屏风后传来了声响,“阿景,你不许看!”
随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气,以及另一少年的无奈的声音,“我夜里视物不清,就算你遮住我的眼,我也瞧不见的。”
“那也不能盯着那边。”
“沈大人,你怎么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这美人美景,就你能看吗?”
眼看两人在后面吵起来,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柳霜月气的嘴角抽搐!
“你们!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争吵声戛然而止,柳霜月这双眼看的清清楚楚,在那屏风后,两个少年并排出来,沈知县就跟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硬是把另一个的眼遮住。
欺人太甚!
柳霜月想起正事,她瞥了眼茶杯,最后熄了怒火,柔声道:“沈知县来寻奴家,想必是有要紧事。刘妈妈欺压姐妹,做尽坏事,霜月不想同流合污,为虎作伥。沈知县想知道什么,奴就说什么。”
她故意看了眼那陌生的少年郎,加了一句,“不过,奴只跟知县一人说。”
如果柳霜月是四年前的鬼,那就是安豹的人,沈知寒不可以和他单独待在一起。覆在宋景眼上那双手温暖柔软,轻如鹅毛,她伸手一拂,鹅毛却丝毫没动。
她叹了口气,哄小孩似的说道:“放开,我看不见。”
沈知寒理都没理柳霜月,晾着人,嘴里嘟囔不要。
阿景是他看上的妹夫,这双眼日后只能看他妹妹,不能叫别的女人进了人心里。
他打量了下柳霜月,心里继续否定。
尤其是长成这样的,妩媚的太教男人喜欢,阿景受不住的。
柳霜月舔了下牙槽,翻了个白眼,坐了回去。
宋景的手在沈知寒的手背拍打两下,认真说道:“沈大人,放开。”
沈知寒脱口而出的“不行”最终还是咽在了嘴里,他瞟了眼宋景,唯恐他对柳霜月动心。好在,宋景好像真的看不太清楚人影,竟然朝着门边走去,他赶紧上前一步,把人捞回来。
坐在桌边,柳霜月又说只能和沈知寒一人待着,不然什么都不说。
宋景扬眉,“不行。”
“我和阿景是兄弟,你和我说的,转头我就和他讲了。现在直接省了这一步,你快说吧,我们听着。”沈知寒也挑着眉,也不知哪叫他高兴,说话时唇都扬着不放下。
柳霜月银牙咬碎,细细的弯月眉蹙在一块儿,她瞥了眼宋景,顺手给倒了杯茶。
“这是上好的绿芽尖,两位郎君试试。”
沈知寒正好渴了,端着就要喝。宋景按下他的手臂,在柳霜月的眸光中发现了一丝丝期待。她好像很希望沈知寒喝了这杯茶,想通其中关节,她抿唇一笑,把两杯茶推远点。
柳霜月:“你干什么,想羞辱我?”
“你凶什么凶,坐好了。阿景就是不想喝茶,他喜欢饮子。”一杯茶而已,那么激动干什么。
柳霜月没想到沈知寒会这么说,嘴里越来越气,干脆骂道:“死断袖。”
“你胡说什么!”
宋景也跟着愣了,眼看沈知寒暴怒要和柳霜月讲道理,她赶紧把人拉回来。
桌对面的也不知道是崩了心态,还是觉得沈知寒和自己是真的羞辱了人,彻底撕掉了伪装。
她嘴里不服气,眼眶却垂泪,“我说的不对吗?你们两个进来就手牵手,毫不避讳。沈知县,你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在雁都,你可没少做这种事。这少年郎秀气温朗,倒是比你以前的好多了。”
“你胡说什么!阿景,你别听这人乱说,爷在雁都是纵情山水,钟爱打猎,从没有龙阳之好。柳霜月,你再妖言妖语,别怪我……”
“沈知县,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和柳霜月单独说。”宋景打量柳霜月之后,打断了沈知寒的话。
沈知寒拉住她的手,“不成,爷要和你一起。”
他要解释,在雁都时,他根本没几个交心的朋友,和阿景这般的一个都没有。
宋景望着那双诚挚的眸子,终是妥协。她用同檀娘说话的语气,边摸着那圆乎乎的头,边笑着说道:“沈知县,我信你,那你也信我一次好不好。你先出去,我和柳霜月说两句话就出来。”
鬼使神差,沈知寒点点头。
阖上门,檐铃清响。
柳霜月盯着宋景,死死捏着手里的簪子。此时的局面是她所没有预料到的糟,她知道沈知寒没有把铁矿的事传出去,不然就不会没有发现那血水的秘密。今夜差人去送信,好叫主子知道。
她则留在青山,寻机为夫报仇。刚刚,是最好的时机,却被宋景拦住。她恨,她恨这些人。
就当她要暴起时,宋景突然说道:“陈大甲,你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