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声鸡鸣,便叫起薄雾中的金水桥。
五更市合,以桥北开始往南,两侧的街道陆陆续续的挤满了摊贩,买卖衣物、字画、玩赏之物皆有。天再亮一些,便又飞物和水产之类,例如鹌鹑、斑鸠、鸽子等野味,螃蟹、青虾、蛤蜊等水货,羊头、腰子、猪肚猪肺……
除却这些,还少不了蜜饯果子,各类糕点糖水。再晚一些,又会有别的买卖,头面冠梳,领抹珍玩,总之是十分热闹。
宋景原本是想卖油炸发家,东西也都准备好。可蹲街尾快两日,也就来了两个小客人,要了两串豆腐。
眼看东西都要坏了,却卖不出去。
她有些着急,苦思冥想却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干脆歇了两天,带着檀娘好好逛了一次青山县的早市。
这么一次市场调研后,宋景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她的东西对于穷人来说太贵,对富人来说太便宜。油在这时候还是属于贵价物,更别说她车里一堆的肉,即便她本意不想卖太贵,但路过的都是挣几十个铜子的小老百姓,谁愿意花一天的钱去买不能填饱肚子的。
日常消遣的东西不适合过日子。
想通这个关节,宋景决定改造小吃车。
既然不能油炸,但可以做别的东西。她翻着商城里的东西,看到香肠,里脊,心头立刻想起一样东西。
糯米饭团、嵌糕、鸡蛋饼。
这三个属于三霸王。
在她成为打工人后,有那么一段艰辛的时光是靠着这三样度过的。早上吃一个,能顶一天。物美价廉,而且做法简单,再加上现有食材,她只需要额外购买糯米和面粉就行。
在进行准备过程中,宋景碰了好几次壁。
嵌糕的表皮要做到光滑,就必须揉捏搓。宋景的力气一般,做三到四个,就累的不行,没有机器,完全做不到量产。而鸡蛋饼的面糊,她调制了很多次,虽然最后结果不错,确实得到了檀娘的好评,但可惜,步骤太多,容易手忙脚乱,再加上没有合适的器材,她做出来的鸡蛋饼并不美观。
综合对比下,嵌糕和手抓饼在个人技术上有所要求,而饭团就不一样了。
她随手一包,糯米饭团就够美味了。
“小宋郎君,檀娘子,你们在做什么,好香啊。”门没关,宋景转头看见玉红长衫的罗娘子端着豆腐,她略微丰腴,脸颊饱满,蓝色的染梅花布条围着发髻,上头簪了一支小巧古朴的银簪子。
罗娘子顺眉,半截袖子下伸出带着鸡血木镯的手腕,冲着檀娘和宋景挥了挥手。她踏过门槛,不客气地进屋来,弯唇笑道:“前两日总碰不到你们的面,想着来寻问寻问,自己家倒遇见了事。”
她虽笑着,但眼底仍有些许不自然。
宋景使了个眼色,檀娘乖巧去泡茶,她请人坐下,递上刚做的饭团,“罗娘子,是出什么事了?”
前两日,她才回来,就听说豆腐铺关了。
邻里茶余饭后说起,宋景也听了一耳朵。罗娘子本名罗仙花,是隔壁牛头县罗家村人,四年前被父母卖给现在的男人王山。
刚嫁过来时,日子还算好过。婆婆爱护,丈夫上进,家里有个豆腐摊,一家三口吃穿不愁,还有余钱。可后来,罗娘子怀有身孕嘴馋想吃罗家村特有的酸萝卜。
当时使了小性子,婆婆心疼的很,于是连夜赶去。谁知道路上遇到劫匪,慌不择路,摔下山坡死了。罗娘子伤心过度,孩子也没了。王山恨罗娘子做事莽撞,怪她要吃一口酸萝卜害死了自己的娘,于是对罗娘子非打即骂,还偷钱赌博。
宋景余光扫在罗娘子的脸上,厚厚的脂粉涂了好几层却还是遮不住眼角的淤青。目光慢慢往下,呼吸停滞,她的手慢慢收紧,两处的眉头合拢。
在罗娘子纤细白嫩的脖颈上有一道被人掐过的痕迹,低矮的衣领并不能完全遮住。
坐着的罗仙花有些纠结的掐着指腹,她不安地拽着衣袖,尴尬的不知怎么开口。她是来借钱的,王山欠了赌债,要把豆腐铺抵押出去。
这怎么能行,那是祖宗留下的,要是没了,她也活不下去了。
赌坊那边给了三天时间让她去凑三十两,从没见过那么多钱的她是真的没法了,借遍了也只有五两。来找宋景,完全是想瞎猫碰死耗子,看看运气。
“小宋郎君,我……”
“罗娘子,先喝口茶。”茶水透亮,还未泡开,粗陶碗口下,叶子浮浮沉沉,正如此时的罗仙花。她有些忐忑,和宋景接触并不多,贸然借钱,总归是不太好的。
她仓促抿了一口,就要把茶碗放下。檀娘瞄了一眼,很快明白罗娘子是有话要和自家娘子说,也就识趣地到了一边。
罗仙花:“小宋郎君,这豆腐要趁热吃。对了,我家中还做了一些酸菜,炖豆腐最入味,要不我去给你们取一些。”
宋景看着她,没有应话。
她看着罗娘子,直到那个妇人开始局促不安,渐渐地坐不住,眼神越发闪躲。宋景捏着粗陶碗,将视线收回,等耳边舒了一口长长的气后,宋景直言道:“是因为你夫君赌输了豆腐铺的事来借钱,是吗?”
王山这人,宋景并没接触过。但从周围人的八卦里,她可以肯定,这男人或许比陆玄还要差劲。
陆玄的差劲体现在他在往上爬的过程中将女人当作垫脚石,但他不会把属于自己的责任一股脑全都推到别人身上,不会自甘堕落,靠着女人养又痛斥女人是祸根。
这个时代并非没有和离再婚的先例,甚至比起宋景知道的封建时代,雁国对女子的婚姻反倒是宽容一些的。女子可以主动和离,男人家暴卖妻,则能状告休夫。
她不明白,罗娘子为什么不离开王山,还要为这样的男人苦苦守活寡,甘愿被打被骂。
宋景直言不讳,心中想的也一并说出。罗娘子想反驳,事实却如同一座大山压着,她瘠薄的话语来回就两句。
不是的,他没有,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王山老实可靠,对她很好。如果不是当时她让婆婆去买……
“所以,你因为这个错用王山来惩罚自己,对吗?”宋景一阵见血,近乎直白的戳穿了她的心思。在每一个罗娘子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王山就会痛骂她,害自己失去了娘亲,失去了孩子。
她对王山的愧疚日夜增加,反复替那个男人劝慰自己。
这是报应,这是她应得的。
这一辈子,自己就不能离开王山,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赎罪。
意识到这一点的罗娘子茫然抬起头,那双眼蒙着晨间的细雾,氤氲出的雨汽看不清她此时的内心。宋景知道,此时就算她说出了为罗娘子好的大道理,眼前人也不会听的。
pua了这么多年,除非是自己意识到并且做出改变,那她这根稻草不一定是救命的。
送走罗娘子,檀娘抱着木匣闷闷不乐的数钱。
宋景刮了刮她的鼻头,暗笑她是个小财迷,“钱可不是省下来的,要想钱生钱,得会挣。”
她看向小吃车,对接下去的糯米饭团很是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