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去了宝华殿诵经,傍晚才回来。
西偏殿的小宫女采桃说,明姑娘中午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就把自己锁在屋里,谁也不见。她在外头听着,似有哭声。
皇后推迟晚膳,先去看明容。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推了推门,推不动。
“容容。”皇后叫。
不消片刻,门从里面打开。
冬书走出来,正要开口,若梅拉住她。
皇后进到内室。
小侄女坐在床上,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有人进来了,她慌忙拨弄一侧的头发,用发丝遮住面颊。
皇后看清小丫头的脸,一怔。
沉默片刻,她柔声哄:“再哭,眼睛就肿成核桃啦。”
明容唤:“姑姑。”嗓音也是哭过的沙哑,带点鼻音。
皇后摸摸她的头发,叹了一声:“别遮,让我瞧瞧。”
明容低下目光,手也慢慢地垂下来。
皇后梳理女孩凌乱的碎发,盯着白中透粉的脸蛋上,那一个极显眼的印子。
“这是——”她迟疑,“牙印?”
明容的眼里又涌起泪光。她点头。
“太子咬的?”皇后又问。
明容又点头。
皇后深觉不可思议。
明容见她的表情,以为她不相信,委屈道:“真是他咬我!”
皇后心知自己方才的反应,无意中伤了小丫头的心。她解释:“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惊讶。太子他……平时不这样。”
东宫那一位,是个很奇怪的孩子。年纪也就比容容大两岁,性情之乖戾,为人之嚣张,世所罕见。
太子是天子之下,玉贵妃唯一退让三分的人。
可他不管做什么荒唐事,总有他的理由,从不无事生非。
她入宫这么久,太子待她冷淡,心中或许也轻视她,但他未曾主动挑衅。
他咬容容,这实在不寻常。
自从三年前险遭行刺之后,太子便不喜亲密的接触——不让人碰他,更讨厌触碰别人,宫女太监都只准伺候吃喝,不准近身半步。
所以他这么做,多半是为了逼迫容容离开,同时又不欲声张,好歹也算保全了明家的颜面。
皇后抬手,轻轻抚过明容脸上的印子。
皇帝想留下容容。太子要赶容容走。这对父子做事,都是一样的迂回曲折。
皇后说:“明日,我安排人送你出宫。”
明容一惊,攥紧手指,茫然无措地抬头。好一会儿,她央求:“姑姑,我不想走。”
她不能离开。
皇后无奈,“我也不想你走,可你得找个清静的地方,把脸养好。”
她握住明容的小手,停顿一会儿,接着道:“万一叫好事的人看见了,传出去对你不好。宫里人多眼杂,舌头最多。更何况,明早第一批贵女就要进宫,只怕又生是非。”
明容说:“我——”
皇后摇头,“听话。”
明容咬住嘴唇,没吭声。
皇后又安慰她几句,起身离开。
从西偏殿出来,若梅道:“娘娘,您不是说,圣上乐于见到容容姑娘去未央殿?那圣上自然是希望她留在宫里的。”
“对。”
“可是您为何……”
“因为太子要她走。送容容离开,如今是最好的机会。再过两天,等圣上从凤鸣宫出来,届时宫里的事,他不会再不闻不问……那就麻烦了。”皇后思忖,“圣上若问起此事,就说容容惹了太子不快,推到太子身上。”
若梅颔首,“这样也好。只是,圣上对未央殿的那位公子、对容容姑娘,到底怎么想的?”
“圣上和太子作何打算,我懒得妄加揣测。”皇后语气平静,眼底的光芒,却如冷铁一般的坚硬,“我自知人微言轻,在这宫里只有名分,无地位。可血脉至亲若有性命之忧,我也不怕做那咬人的兔子。”
早上下了一场寒冬冷雨。
明容醒来时,雨已经停了。
冬书一早收拾妥当了她们的东西,过来替明容穿衣、梳妆。明容由着她摆布,一言不发。
宫里的规矩,内城门之中,除非有令牌的和获得特殊通行许可之人,其余人等一概不得乘坐马车出入。因此,皇后为明容准备了一顶小轿子,到了城门口,再换乘自家的马车。
长宁宫正殿内,站了许多人。
明容只待了短短数日,可长宁宫的下人打从心底的喜欢她。
小姑娘活泼、开朗。那般灵动的气息,和沉重压抑的深宫格格不入。
她一来,带来了宫外的风景,市井街头的烟火气,寻常孩童的欢笑。
那本是他们最怀念的生活。
所以,他们都来送她。
皇后说:“回家了,要乖乖听爹娘的话。”
明容点点头,“姑姑保重。”她看着站了一屋子的人,熟悉的,陌生的。良久,她说,“谢谢你们照顾我。我总是乱跑,给大家添很多麻烦。”
采桃和问竹的眼圈儿有点红,一个劲儿地摇头。
明容不想坐轿子。
她的行李不多,两个小包袱。
冬书背了一个,另一个,她拿过来捏在手里。包袱很轻,不过是些衣裳首饰,她却需要这一点重量支撑。
冬日清晨,冰凉的寒风中,明容离开长宁宫。
她怀里还揣着一只小药瓶。
那日在未央殿,她带去的治冻疮的药被太子没收了。赵检和莺莺虽然私藏一些药,却多是治跌打损伤的。她离开之前,曾向莺莺保证,会再送一瓶过去。
……终究失信了么。
走到半路,前方传来银铃似的欢笑声。
迎面走来一群少女,三三两两成对,有的挽着手臂,有的拉着手,十分亲密。
她们都是刚进宫的贵女。十几岁的姑娘,穿着色彩妍丽的衣裳,裙袂飘飘。最美好的年华,爱笑爱闹,对一切充满好奇。
明容和冬书让开路。
贵女之中,仿佛有人认出明容,抬手指向她,却没上前相认。
擦肩而过后,少女们的胆子才大起来,说话的音调也高了不少。
“……那不是明容吗?”
“她的额头怎么伤成那样?”
“她还捂着脸呢,不敢见人吧。”
“听说她前几天才被太子殿下当众罚跪,看来没长记性,又不懂规矩,又讨人嫌了。”
“她要懂规矩,能和令狐公子私会吗?”
冬书气得回头狠狠瞪过去。
女孩们纷纷加快脚步。
冬书握住明容的小手。姑娘的手很凉。
转角处拐了个弯,路旁站着两名才十五、六岁的小太监。他们不赶路,就在那儿候着。
冬书全神戒备。
其中一名小太监走过来,笑脸迎人的套近乎:“两位姑娘请留步。外头还有一队新选入宫的宫女,主子们出去的路上许会碰见。若图个清静,不如随奴才抄近路。”
明容漠然道:“我不要。”
冬书想起上一个毛遂自荐的热心人。那宫女故意引她们去虎园,害的姑娘差点送命。
她气不打一处来,“闪开,谁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
“安的热乎乎的好心肠啊!奴才的一颗真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证!”小太监痛彻心扉。
冬书瞪他。
明容懒得搭理这个烦人精,闷头走了几步,停住。
前方闪出一道颀长身影。
那人一袭华贵锦衣,凑近了看,却是御赐的金绣云纹蟒袍,腰系玉带,足以显示身份之贵重。
她认得这人。
不久前,她跟着问竹去梅林,路边的惊鸿一瞥。
两名小太监走到来人身后,恭敬的唤他:“干爹。”
要不是心情实在太差,明容可能会笑场。
沈大人最多当他们的大哥哥,世上哪儿有那么年轻的爹啊?
沈令止步,站在她跟前。
小丫头精神不振,像没睡好。脸色过于苍白,眼睛还有点肿。那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冲着他瞧了会儿,小脸突然红起来。
她垂下头。
沈令微微弯腰,问:“不想走近路?”
明容说:“不、不认识你们。”
本来是不会结巴的。
怪他语气太温柔,害她一紧张,咬到舌头。
她再一次提醒自己,问竹姐姐说过,这个人是玉贵妃的亲信,是那朵刻薄的富贵牡丹花的绿叶。
沈令笑了笑,“我是谁,那天问竹姑娘没告诉你?”
明容想,就是告诉了,所以你更不可信。
她不说话。
沈令道:“怀里的药是抹脸的么?……伤这么重。”
明容一愣,揪紧衣领,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她心里发誓,以后东西一定藏袖子里,就算容易掉出来,也绝对不揣在胸口!
她又生气,又羞恼,跺了跺脚,“一个个的都往哪里看呢,懂不懂礼貌!”
两名小太监憋笑。
“是我唐突了。”沈令说,“你——”
“送去未央殿的。”明容打断。
沈令一怔。
冬书轻轻拽了下明容的袖子,明容便不再开口。
“忘记宫里的事。”沈令缓缓的道,“安心回家吧。”
明容看向他。
沈大人实在是一个温柔得令人如沐春风的男人,不、不是,男太监。
温柔又可靠,是她最喜欢的大哥哥的样子。
如果这是在现代,她一定会邀请他去她家玩。可这是在古代,她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她不敢信他。
她真讨厌这个世界。
“今日是你的生辰,你的爹娘定在家中盼你归去。”沈令凝视她,“为何垂头丧气?”
明容不可思议。
他,竟然知道她的生日?
她睁大眼睛,“你为什么——”
沈令轻描淡写:“宫外进来的人,身世背景都在我手上过一遍。”
他说着,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终于伸出来,递给她一只蓝色的蝴蝶纸鸢,语气是哄孩子的耐心和柔软:“……外面的天地也很好啊。”
明容接过纸鸢,抱在怀里。
沈令蹲下身,与她平视,“有人问起,就说宫里的娘娘赏的。”
明容狐疑地看着他。
“你不说出去,我就替你送药给未央殿的公子。”沈令屈起小指,对她笑,“做交易么?”
冬书轻声道:“姑娘……”
明容犹豫一会儿,慢慢地勾住他的手指,很快便放下。她才降温的脸又火烧火燎的,急忙别过头,强调:“要治寒疡的。”
沈令笑,“好。”
他直起身,吩咐一旁待命的小太监:“十四,送明姑娘。”
直到坐上马车的一刻,明容仍感到恍惚。
她撩起车窗的帘子。
阴沉的天,视线都是灰蒙蒙的。
随着车夫一声吆喝,马儿奔跑起来。
庄严的城楼、巍峨的宫殿和禁宫之中的人,都在目光中远去。
她的任务,她远在天边的亲人,她本该拥有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也在离她而去。
明容抱紧怀里的纸鸢,总觉得自己也成了断线的风筝。
一只失败的,无依无靠的风筝。
“冬书。”
冬书看了过来,“姑娘?”
“你——”明容的声音枯涩。
她扯动僵硬的唇角,努力挤出一丝笑。
“你能抱抱我吗?”她哑声问。
作者有话要说:容容的至暗时刻,下章两根金手指就来啦!
沈公公虽然看着年轻,但是都能当容容爹了。
他对容容好是有原因的,容容也只是小孩子崇拜大哥哥而已,不在配角栏就肯定不是男配。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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