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枕河一大早就进宫。
今日是孝昭武皇后的十年忌辰。
如往年一样,宫人一律不准穿红戴绿,服色以素白为主,宫女头上簪一朵白色绢花,宫门口挂起素绢,灯笼也都换成了凄凄惨惨的白色。
到了东宫,太医也在。
秋月告诉他,太子昨晚发病,不得不连夜召太医前来。
太子自小心肺受损,全靠宫里用之不尽的名贵药材和将军府的灵药吊着命。赵枕河听秋月这么说,便知道太子定是吐血了。
他在殿外等候。
天气极冷,呵气成冰。
半晌,裴太医出来了,见到他,行了一礼。
赵枕河问:“太子的病情严重么?”
“无甚大碍,服了药养几日便好。”裴太医顿了顿,叹气,“只是,还请世子多劝劝殿下,他这病最忌讳动怒、伤情,平日里一定注意。”
“好。”
赵枕河进去,看见赵巽坐在一边。
燕王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对帐内人说:“……我早起去宝华殿给叶皇后上了一炷香。四哥,你猜怎么着?悟尘老和尚说父皇去的比我还早,他在殿内独自待了大半夜,天亮才走。”
没有回应。
燕王看了赵枕河一眼,耸耸肩。
赵枕河是不打算劝太子的,这活计吃力不讨好。
有的人天生不听劝,只会嫌你烦。
又过一会儿,玉英从殿外进来,对他们拱了拱手,便对暖帐内的人说:“殿下,明容姑娘——”
帐幔倏地被人扯开。
赵枕河和赵巽吃了一惊,奇怪地看过去。
赵秀病容惨白,细长的凤目极黑,冰冷而阴沉。
他冷冷道:“明容如何?”
玉英:“明容姑娘方才去了未央殿。”
赵秀冷笑,撑着床榻就要起身。
赵巽忙制止他,“四哥,你这是干什么?裴太医叫你静养。”
“备——”
赵秀说了一个字,咬咬牙,低头,厌憎地看向双手。掌心已有冷汗。
他这副无用的身子骨,今日坐不得步辇,再多吹风,只怕又要在床上躺十天半月。
“备轿。”他说,“去未央殿。”
赵枕河皱眉,“殿下,若有什么要办的,交代我和燕王即可,你真不能乱来。”
赵秀:“备轿!”
于是其他人只能听之任之。
太子多愁多病,却有着雷厉风行的脾气,性情暴烈。他决定的事,无人可左右。
赵枕河和赵巽只能陪他。
赵秀坐在软轿中,身子微微摇晃,心也如一叶扁舟沉浮于巨浪滔天的大海上。
他又在想昨晚的噩梦。
从前做梦,醒后至多几个时辰就忘光了。
可这个梦不一样。
他一夜未眠,此刻却清晰地记得梦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
加上今天这日子……由不得他不多心。
莫非真是故人托梦,向他泄露天机,以此警告他早做准备,将来才能扭转乾坤?
赵秀靠在软枕上,目光如冰。
他想起梦里那对没羞没臊的狗男女,当着他的面,在他仰望的御座旁,亲嘴。
他们还做了什么,他不敢深思,生怕气得折寿而死。
那丧权辱国、可恨可鄙的恶贼究竟是谁?
北魏幼主不过三岁,朝政由太后把持,小皇帝在几年之内绝不会成长为梦中人的模样。
南夏也无可能,那里的人口音浓重,不易更改,一听就知是异乡人。
西戎内讧不断,自战败之后,近三年来国力衰微,已有败亡之相。皇帝老迈,太子虽年少,却是声色犬马之辈,不足为患。
大虞少主十岁出头,再过五年也该亲政了,年龄对的上,最有嫌疑。
当然,那奸夫也许是一早潜伏在大曜的反贼……那好办。
他有的是法子,叫叛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他必须去未央殿。
他要见一见污染了他的清梦,污染了龙椅的臭丫头。
明容睡醒后,从屋里出去,惊讶地发现宫女和太监有的穿白衣裳,有的簪白花。
她吓一跳,还当一夜过去宫里死了什么人,问了冬书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先皇后的忌日。她的姑姑很早就带着抄写的经文,去宝华殿上香礼佛。
冬书说,宝华殿供奉先皇后的灵位。
皇帝请来全国各地的高僧为亡妻诵经,一年四季梵音不绝。
明容怅然的想,难怪太子脾气那么坏,原来他在十年前的今天,失去了妈妈。
可这也不是他迁怒的理由,再可怜,总不能见人就发作,成天找赵检的不痛快,算个什么事。
她把乱七八糟的念头丢到脑后,问若梅讨了需要的药品和御寒的冬衣、被子等等。昨晚上皇后说她可以去未央殿,这会儿若梅也没有多盘问,她要什么,都给她。
明容很高兴。
她和冬书搬不动那么多东西,两名小太监帮着带了过去。
明容走在路上,感觉自己出息了。
才一天,赵检又见到了朝气蓬勃的小姑娘。
她一进门就宣布:“赵检,明容姐姐来啦!”
赵检哭笑不得。
……真是不讲道理的丫头。
就她这张小妹妹的脸,这矮个子,自称姐姐,谁服气?
明容不在乎他的沉默。
她带来的贴身丫鬟和太监把东西放进他住的地方。明容一会儿说,“赵检,这是你的棉袄,袜子,棉被。”一会儿又说,“这是给莺莺的。”
莺莺受宠若惊,“多、多谢姑娘。”
赵检已经知道,明容是长宁宫继后的侄女,他因此而不安,追问:“你带东西来未央殿,你姑姑知道吗?”
明容头也不抬,“姑姑说我可以来。”
“她——”赵检愣了下,抿唇。
他不说了。
明容叫小太监回去。
然后,她走到赵检跟前,拉起他的一只手,将药瓶放在他的手掌上。
明容抬头,郑重的说:“我会想法子救你离开这里——”
“没人能救我。”赵检淡淡道。
“不试怎么知道?”明容并不气馁,“过完冬天,等开了春,我们就可以在宫里玩。我带冬书,你带上莺莺,我们玩捉迷藏。”
赵检只觉得她的黑眸亮晶晶的,像黑夜寒星。
他别开脸,“我不玩,幼稚。”
明容说:“那我们和莺莺玩,不带你。”
赵检:“……”
他走了神,醒过来时,明容已经不在他面前,声音却从另一头飘来。
女孩说起话来温柔软糯,偏又清凌凌的,说不出的空灵,听之心醉,宛如天籁。
她的声音像小仙女。
她的人却不怎么像。
明容左手牵着冬书,右手牵着莺莺,在那儿给她们画大饼:“问竹姐姐带我去的梅林,那地方最适合玩捉迷藏,到时我们带上水、吃的,玩上一个早晨——但是要等阴天,因为大晴天会被晒黑。下午我们去御花园喂金鱼,爬假山……”
莺莺听得一愣一愣的,眼睛睁大,露出向往之色。
赵检摇摇头。
明容说得正起劲,忽然,一群人闯了进来,将殿内殿外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侍卫守在所有的出入口旁,门神似的。
太监推开明容和冬书,闯进内室,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搜出棉被、冬衣、药品等物,随手就扔地上,走路时,毫不在意地踩上去。
赵检不惊讶,也不着急,拉莺莺到自己身后。
冬书却傻眼了。
这阵仗,这做派,活似抄家。
明容呆了会儿,回过神,见一个太监踩了她带给莺莺的衣服,忍不住抗议:“你们强盗啊?!”
一名太监伸出手,阴森森道:“明姑娘,请吧!”
他指向门外。
明容瞪他一眼,一走出去,定住。
院子里也都是人。
宫女,太监,最多的是冷面侍卫,杀气凛然。
一顶轿子停在院子当中,轿旁站着大力士王爷和另一名陌生少年。
两名宫女上前,小心翼翼地掀起轿帘,轿内人抬眸,那张苍白的容颜如一把锋利的匕首,闯入了她的视线。
太子冷笑:“小表妹,又见面了。”
明容叹为观止。
这人无论行事作风,还是说话的腔调和眼神,都把‘坏人’两字演绎得惟妙惟肖,嘴角那点冰冷的笑尽显邪恶。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标准的恶毒反派。
赵秀看见了明容身后的赵检和莺莺,于是唇角的笑意更冷,更阴狠。
虽然赵检和侍女站在一起,可在他眼里,赵检和明容却是最可疑的同伙,越看越像梦里那对没羞没臊的狗男女。
罪该万死。
就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太监已经搜刮完了明容带来的东西,“殿下,都在这里。”
赵秀眼皮也不抬,“烧了。”
他嗓音微哑,说完,又咳嗽。
明容刚要说什么,被她的丫鬟拉住。冬书使劲捏她的手,对她摇头。
赵秀突然道:“交出来。”
太监不明所以,“殿下?”
“没你的事。”赵秀看向满脸不高兴的小丫头,“明容,交出来。”
“……殿下叫人把东西都搜完了,我还有什么能交给你?”
太监竖起眉毛呵斥:“放肆——”
赵秀盯着明容,不耐烦道:“你藏在胸口的那瓶药,立刻交出来。”
明容摊手,装糊涂,“我什么时候藏药了?没有啊,我自己都不知道。”
赵秀对她的明知故问彻底失去耐心。
他下令把赵检和侍女反锁在殿内,又让除了赵巽和赵枕河以外的随从都退出去,守在宫门外。
院子瞬间空旷许多。
“一马平川,莫名鼓出一块,形若葫芦瓷瓶——”赵秀的声音冷冷的,毫无起伏,“明容,孤不瞎。”
明容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马平川?
平川?
平?
她反应过来,脸上飞起炽热的红云。
……王八蛋。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周四中午不更,晚上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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