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明暄挂了电话,扭头就见一群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何红日一手还捂在脸上,却忘了抹眼。
她挑眉,嘲讽道:“哭啊?怎么不哭了?”
不是她夸口,上辈子她也是管过上千号员工的老板,这辈子重操旧业,轻车熟路,厂里的规章制度都是她订的,绝对不可能欺压员工。
更何况她从太平盛世到这动荡乱世,亲眼见证了这片土地的的苦难和民生的艰难,要不是实在不忍心,想给厂子里的员工一口安稳饭吃,她压根儿就不会冒着日后被清算□□的风险继续做生意,家里留下的钱就够她过一辈子的了,但凡在海城工厂里工作过的,谁不知道郁家工厂待遇好?
“别以为你叫人来我就怕了你!”何红日回过神,以为她叫人来壮胆,冷笑。
“呵!”郁明暄朝天翻了个白眼,对着厅里的人说:“找个人,去把我的人带过来,好好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别一会儿又说我们串供!”
纺织厂就在浦江边,离这里不远,开车过来花不了多长时间,她不说军管处的地址,也是为了避免一会儿这些人说她隐晦地传递信息。
郁明暄做完了事,自顾自找了个凳子坐下,看得大厅里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一个个不知该做什么好。
被晾在一旁的孙汉方尴尬又后悔,觉得不该因为那点儿对郁家和梁沪行事的不满就放任何红日,还给了郁明暄一个软钉子。
他看出来郁明暄不好惹了,但没想到她脾气这么大,不过几句闲话都听不了,也不知到底想干什么。
她想干什么?
当然是不能让人泼脏水!
本来她家成分就不好,林耀先再一跑,她家就跟□□里掉黄泥似的,浑身是嘴都难说清。
这个时候这种处境,她要是敢露一丝怯,藏在暗里的鬣狗就会毫不犹豫一拥而上把整个郁家撕碎。
没理会孙汉方试图打圆场劝离她的话,郁明暄老神在在地坐着,没多久就听见了一大片由远及近的嘈杂声。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跑出去对面华安百货,把纺织厂的人带来了。
“明暄,这是出什么事儿了?”郁宽今年40多岁,是郁家管家郁端砚的二儿子,也是郁家纺织厂的副经理,厂里的大事小事都归他管,平时忙得很,突然接到郁明暄的电话,着急忙慌跑过来,上下扫了郁明暄好几眼,确定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
郁明暄没有寒暄的意思,看着郁宽和他身后的十来个男女老少都有的纺织厂员工,问,“这些都认识那个何大江?”
“是,除了人事科以外,都是跟他一起干过活的,比较熟。”郁宽点头,“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么个人?他已经不在厂子里很多年了。”
郁明暄指了指何红日,“那位解放军同志,说是何大江的哥哥,控诉我们纺织厂欺压何大江,以至于害死了他,导致何家家破人亡,说我们是黑心资本家,是卖国贼,该被抓起来改造,我”
“放屁!”郁宽听了一半就再也忍不下去,“你们何家人可真不是好东西,当初真不该招他进来!”
跟来的员工原本畏畏缩缩的,这下也忍不住了,统统附和起来。
“就是!那个何大江,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脸说东家!”
“可不是吗?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他被开除以后,我还纳闷怎么没来闹呢,原来早死了,死得好!”
“他是何大江哥哥,又是干部,有钱得很,那当初何大江欠厂里的钱就应该让他还吧?”
“就是,还钱!好几千大洋呢,把我全家捆一块儿卖了都不值这么多,也就是东家心善,把人开除就算了,要是我,怎么也得让他把钱赔了!”
跟来的十几个人,年纪最大的大娘头发花白,年纪最小的,也有三十来岁,男女都有,但提起何大江,全都一脸厌恶。
何红日没想到这些人居然会是这个反应,连带着同事们看他的眼神也带上了狐疑,他涨红了脸,“这不可能!你们胡说八道!我弟弟从小听话孝顺,你们都是串通好的,你们污蔑!”
姚大娘当先啐了他一口,“呸!屎壳郎还觉得自家屎香呢!何大江那王八犊子还用得着污蔑,他被赶出去那天那顿打就是我家打的!就打他咋了?王八羔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他自己,敢歪缠我家儿媳妇,没打断他的腿都是我家心善!”
“就是!他还偷了我2块大洋,那是我准备给坐月子的儿媳妇买鸡用的!你是他哥是吧?你还我!”
饶是本就猜测那个何大江肯定有什么不妥当的郁明暄也被这些工人的话和战斗力吓了一大跳。
再看何红日,被大爷大娘围在中间,正艰难地保卫着自己快被扯掉的裤子,他的同事们,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屑还是没反应过来,总之,都被挤在人群外,帮不上忙。
“这不行啊郁小姐,你赶紧让他们停手吧。”孙汉方看着突然就要打起来的人群,冷汗都快下来了,连忙赔笑着商量。
郁明暄充耳不闻,何红日随意污蔑就行,工人们讨欠债就不行?
“干什么干什么?这是在干什么!”
尖锐的哨声响起,郁明暄这才发现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身影。
最前面穿着中山装的男人一身威严,错后他半步站着的是在审讯室惊鸿一瞥后就不见人影的梁沪,另一旁站着的也是个年轻男人,手里正拿着个哨子,刚才应该就是他吹的。
“王市长,您怎么来了?”孙汉方额冒冷汗,连忙小跑着穿过人群迎了上去。
“不来怎么知道你们这里居然变成了菜市场!”王则效十分不满,冷眼瞥了眼孙汉方,问:“说吧,什么情况,怎么跟老百姓打起来了?”
“误会!都是误会!”孙汉方抢着说:“是何干事的家人跟这些百姓有些误会和纠纷,是私事,很快就能解决,您不用担心。”
“什么误会!分明是你们侦查处的人公报私仇,想借机给我们扣帽子。”郁宽接到郁明暄眼神示意,立马扬声打断孙汉方的狡辩。
孙汉方急得额头直冒冷汗,“不是,真”
“好了!”王则效抬手打断他,看向郁宽,“这位同志,你来说说,要是我们的干部真有这样恶劣的行为,我一定严惩不贷。”
孙汉方:“这”
“我来说吧!”郁明暄适时站了出来,“我叫郁明暄,郁家目前的主事人。”
王则效诧异地看了眼一直没说话的梁沪,目光回到郁明暄身上时,已经恢复了正常,“郁同志你好,都说英雄出少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王市长您过奖了。”郁明暄谦虚的笑笑,“想必我的生父林耀先逃走的消息您已经知道了。”
“是的,我也很惊讶。”王则效点头。
“我本来是被带来协助调查的,但是贵单位这位何同志,先是一口咬定林耀先是敌特,我家人都是同伙,拿不出证据以后,又在这里大放厥词,说我家的工厂欺压他弟弟,害得他家破人亡,是黑心资本家是卖国贼。”
郁明暄说到这里,顿了顿,“这话,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认的。”
“我爷爷一生致力于救国,他甚至因为不愿意与小日子虚与委蛇被炸死,我的舅舅,也因为组织进步学生活动,宣扬抗战精神,参与游行示威被乱枪打死,我奶奶和母亲虽然是家庭妇女,上不了前线,但从没后悔过我爷爷的选择,这些年,我家到底做过什么贡献别人不清楚,想必您是清楚的。”
“我家满门对国家的忠诚,不能被这样污蔑!但我并不认识他的弟弟,于是叫来了认识他弟弟的员工进行对峙,至于结果如何,相信您也看见了。”
郁明暄的态度带着恰到好处的隐忍与愤怒,说完后,泛起一个冷笑,一副懒得多说的样子。
郁宽适时接过话语,“我补充一下。”
“我们厂招人是有严格制度的,何大江腿脚有些不便,本来不符合招工要求,是我娘有一次在医院碰上了抱着生病的孙子磕头求药的何大娘,觉得实在可怜,当场就应下了给她儿子一份工作,才在厂里根本就不缺人的情况下硬把他安排进了纺织厂。”
“谁知进厂之后才知道他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偷奸耍滑、小偷小摸就算了,他还口花花,总是贼眉鼠眼地想占女同志便宜,被投诉了好多次,我们也只是批评教育,后来,是他先是想对姚大娘儿媳动手动脚被抓,后又在仓库里抽烟喝酒导致仓库失火损失了好大一批布,这才被开除的。”
“就算这样,看在他老娘孩子的份儿上,厂里也没要他赔钱,只是开除了事,没想到居然能被人反咬一口!”
郁宽的眼神轻蔑地瞥过何红日,一副真不愧是一家人的样子。
“不可能!”何红日不肯相信,“我弟弟分明很孝顺,再说,我弟媳不是这样说的。”
“你弟媳?张菊吧?她跟何大江那就是王八配绿豆,天生一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大江没死的时候就不知跟多少男人不清不楚了,你信她?”
显然,姚大娘的情报网更为广阔一些,这话一出,众人侧目,何红日直接白了脸。
丢了这么大个人,王则效气得头上青筋直跳,懒得搭理还想找补一二的孙汉方,也没脸再跟郁明暄商议原本的打算,暂时赔罪后嘱咐梁沪把人送回家,并表示一定会给个交待后就把孙汉方叫走了。
郁明暄含笑同王则效告别,一点儿也看不出刚才气恨无比的模样,转头就让纺织厂的人回去工作,自己则坐上了梁沪的车。
“事情怎么样?”郁明暄靠在汽车后座上,揉着被高跟鞋折磨得僵硬地小腿肚,吐了口浊气,问。
“还不错,刚才本来就是去找你的,只是没想到会碰上这事儿,看来得耽搁几天了。”梁沪开着车,眼睛不时从后视镜看向坐在后座的女孩儿,心疼地说:“都叫你不要穿高跟鞋了,偏偏不听劝,每次都受罪,活该!”
“沪叔!”郁明暄叫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似嗔怪似撒娇。
她能不知道穿高跟鞋受罪吗?
但谁让她连18岁都没满?
不靠妆容战袍提升气场,光顶着那么一张嫩生生的脸,哪儿能镇得住人?
这似嗔非嗔一句,听得梁沪眉目舒展,眼里的心疼之意却更甚,“放心,郁家这些年做的事情许多人都看在眼里,不会有人敢乱来的。林耀先跑了也不是完全都是坏事,至少捐产业这事儿就不用这么偷偷摸摸了,还有,你妈离婚的事儿也不用担心还得跟他扯皮了。”
明暄想要把郁家的产业捐出去,但中间搅和了一个嗜钱如命不肯答应的林耀先。
林耀先这孙子别看平时一副不多管郁家产业的样子,实际是他自己不缺钱,又知道钱在他的血脉手里,所以才能端住一副不觊觎郁家钱财的模样,要是知道钱会被捐出去,早就闹起来了。
政府也害怕他闹起来被扣上抢夺私人产业的名声,虽然很意动,但只能先私下里先接触着,这下林耀先跑了,事情倒变得顺利了。
“哦,对了,林耀先就带走了贺蔷和他小儿子,江月母子几个被抛下了,她们已经登报跟林耀先脱离关系了,林安妮改名叫江安宁,大概很快就会回来,江月不是个省油的灯,关于财产的事,估计她回来后还得闹一场。”
“管她、”
等等!
江月?
江安宁?
被资本家亲爹抛弃?
郁明暄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呆滞地看着前方,这不是她死前为了转移注意力减轻痛苦听的那本《王妃在五零》的年代文的角色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