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开始了。
除了主宴会厅之外,宅邸中还另外开辟了两个较小的餐厅作为宴席场所,一个招待女眷,另一个招待贵客的晚辈和下属。
阿尔菲迪亚与儿子女儿走向主宴会厅。
走到门口,母亲停住脚步,为利维娅整理好裙子上的皱褶,又检查了一遍盖乌斯的头发有没有乱,确保一切正常后,才带着双胞胎走进房门。
天完全黑了下来,厅堂内亮如白昼。二十几盏照明用的青铜油灯皆从希腊科林斯进口,大概有一人多高,光运输到罗马就花了很多钱。
室内开了窗户,有半面墙那么大,周围绘有葡萄藤与月桂枝。向外望去,一株桃树出现在边缘,伸出手便可摘取成熟的果实。
倘若主人春日时举办午宴,客人们可以躺在榻上,观赏园内的繁花。
木制长榻一共有九条,环绕三张圆桌摆放,上面铺了厚厚的垫子和绒毯。
男人们斜躺在榻上讨论战事与政事,见母女三人进来,顿时不再说话。
利维娅望向德鲁苏斯旁边的长榻,那里是最主要的席位,上面半卧着一位中年男人。此时此刻,父亲脸上堆满了笑容,向贵客介绍起自己的家人。
她几乎可以肯定,今晚他笑的次数简直比这辈子施舍给他们姐弟的都多。
贵客放下手中的牡蛎和玻璃杯,抬头望向主人的妻子和儿女。
利维娅按照礼节打了招呼,也打量起主位上的客人。
中年人身穿深红色托加,长袍随着他的动作滑向软垫,露出的那条手臂在壮实与健美之间达到了奇妙的平衡。
他肤色白皙,鼻子较高,下颚有些宽,额头饱满,额顶头发稀疏,火光之下,亮得像军官胸前的金牌。
他就是尤利乌斯·凯撒。
说实话,这位从鼻子到下巴并没有什么美感,浑身上下格外普通,只有那双黑色眸子宛如磁石——在他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莫名其妙被吸引,不由自主望向他的眼睛。
男人提议,让利维娅姐弟在主宴会厅一同用餐,德鲁苏斯连忙命奴隶搬来两张椅子,放在圆桌旁边。
凯撒左侧躺着他最为信任的将领德奇姆斯,德奇姆斯旁边坐着今年的执政官雷必达。
德鲁苏斯坐在凯撒右侧,他另外一边坐着西塞罗。
盖乌斯捂住肚子窝在椅子上,什么也没吃。
“孩子,你不吃点什么吗?”凯撒关切地问道。
弟弟摇了摇头,礼貌表达了感谢。
利维娅倒是有些饿,洗手后从桌上拿了一只烤蜗牛,用铁勺尖锐的末端挖出蜗牛肉,又喝了口兑了蜂蜜与清水的葡萄酒,坐在椅子上听大人们交谈。
西塞罗六十岁左右,鼻子上长着一块极为显眼的裂痕,与鹰嘴豆一模一样。
老者是曾经的“祖国之父”,元老院最有权威的人,声望曾仅次于凯撒与庞培,却在内战中站在了庞培一边。
现如今,他不得不在赢家的要求下退出政治舞台。尽管如此,西塞罗似乎与凯撒私交不错,谈话时总是高声赞美对方。
他放下酒杯,突然向凯撒提出,自己这两年想回图斯库鲁姆的别墅休养,研究学问。
随后,这位鼻子上有道裂痕的老者又开了个玩笑,态度友善地讽刺伟大独/裁/官在高卢杀了一百万人的野蛮行径。
德鲁苏斯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悄悄打量了一眼凯撒的反应。
凯撒哈哈大笑,胃口大开,一口气又吞掉了三只牡蛎,将壳子扔在地上让奴隶扫走。
他并没有在意带刺的话语,更没有回击,就好像对方指责的不是自己一样。
见贵客没有暴怒,德鲁苏斯这才放下心来,继续陪笑。
这就是元老们口中的“暴君”吗?利维娅心中充满了好奇。
听说他宽恕了几乎所有的政敌,也原谅了背叛过他的人,不仅如此,还给大多数贵族派都安排了相应职务,似乎从未心怀怨恨。
也许这就是仁慈,独属于君主的仁慈。
之前听贵妇的谈话,利维娅才知道,作为内战的赢家,凯撒宽恕了加图。
加图却不愿与君主的仁慈共存于世。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让追随者们去投奔凯撒,不要做无谓的挣扎,随后将一把尖刀插入腹中,拒绝医生的救治,用手扯出自己的肠子,誓为“共和”而死。
比起顽固强硬的加图,德鲁苏斯简直软得像跟草。
她父亲今日宴请凯撒,其实是为了获得外派到亚历山大里亚的机会。
罗马征服了埃及,还在那里驻扎了四个军团。亚历山大里亚是埃及的首都,繁荣而辉煌。
一直以来,在罗马有这样一条惯例。
选举要花费大量金钱,若想竞选高级官职,得自己贴钱拉选票、办庆典讨好公民。不少人因此欠下巨额债务,倾家荡产。
罗马每年选出的高级官员——执政官与裁判官加起来的人数正好与行省数相同。一年任期满,这些卸任的官员都会被元老院派往各个行省,当一年总督。
行省,即罗马在意大利以外征服的土地,采用的是“包税人”制度,长官只要上交给罗马一定数额的税收就行。
总督们不得不在行省搜刮钱财,弥补前一年选举和在任时的经济损失。
剥削来的税款一部分交给罗马,至于剩下的,自然都进了总督与包税公司的腰包。
德鲁苏斯的情况有些特殊。
几年前,他花费巨款选上裁判官,却在任期间被政敌控告犯有渎职罪。
官司打了很久,他被迫停了职,第二年也没有当上总督。他不缺钱,却很爱钱。之前错过前往行省搜刮的机会,让他耿耿于怀。
等啊等,一直等到今年,高级官员的总数又将行省总督的空位填满了,德鲁苏斯只能将目光投向亚历山大里亚——假如自己能被派往埃及王都,一定能带回惊人的财富。
他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向凯撒提出了请求。
“亲爱的朋友,”凯撒拍了拍德鲁苏斯的肩膀,笑容亲切,就像面对多年的旧友,“外派任命我还在考虑人选,不过,军队的任命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侄子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会被派去高卢。”
德鲁苏斯根本揣摩不透对方的心思,客套了一番,准备过会儿再提一遍请求。
他对管家比了个手势,对方心领神会,命人端来宴会的头菜。
两个奴隶抬着银盘走进宴会厅,盘中是一只填肉孔雀,蓝绿头颅和瀑布般的尾巴保留了下来,在灯火下绚丽夺目。
利维娅望向大理石桌上的孔雀,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
听说她父亲花了很多钱从印度运来这只鸟,因为凯撒喜欢吃味重的食物,特意命人在内馅加了很多珍贵香料。
从前宙斯造出一只金银相间的孔雀讨好勒托,后来交给她保管,没想到被阿波罗烤了。她当时还特地尝了一块肉,又紧又老,根本不好吃……
在德鲁苏斯的强力推荐下,凯撒伸手掰开孔雀翅膀。
棕色肉馅暴露在空气中,他向仆人要了根勺子,挖下一部分肉泥,用鼻子嗅了嗅,对浓重的香料味很满意,准备放入口中品尝。
“朱庇特神啊!”宾客的惊呼打断了凯撒的动作。
呕吐物与排泄物的酸臭在所有人面前盘旋不散,男人们纷纷从长榻上爬了起来,惊恐地望向桌旁的男孩。
盖乌斯躺在地上,脸颊和头发沾满了棕黄的糊状物,四肢抽搐,大小便从身后流了出来。
他吐到最后,肚子都空了,呕出一滩棕色的水。
利维娅的心脏冻结成冰,不祥的预感宛如寒潮将她包裹。
“快去叫医生!”女孩蹲在地上托住弟弟的上半身,对管家喊道。
客人们绕过男孩身边的秽物,从宴会厅奔了出去。
“可怜的孩子,他怎么了?我记得他一点食物都没尝,应该当时就感觉不舒服了,我竟然没注意,”凯撒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一边,等待医生到来,“他患了什么病症?是第一次这样吗?”
德鲁苏斯讨好凯撒的计划看样子泡汤了,他恨不得自己没有这个废物儿子。
“他从小到大身体就不好......这回又发病了!我先带您离开吧,在外面也能聊天。神啊,这味道太难闻了!”他转过头对凯撒说。
利维娅缓慢抬起头,如果目光是利剑,她父亲的后脑勺恐怕早已被戳得千疮百孔。
盖乌斯躺在地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内脏仿佛被他吐了出来,尽数堵在喉咙里。
“他病成这样,你作为父亲,还有心情出去和凯撒聊天?”西塞罗也没有离开,听到德鲁苏斯的发言,忍不住刺了他几句,“可真是骇人听闻。”
“盖乌斯!”阿尔菲迪亚从门外冲了进来,抱住儿子嚎啕大哭。
救治者还没有赶来,父亲对儿子毫不关心,母亲似乎陷入悲痛,濒临失去理智。情急之下,利维娅奔出宴会厅,打算找人问问医生到哪儿了。
男男女女穿过中庭,走出大门,乘上肩舆匆匆离开。宅邸内乱得像一锅麦片粥,她有好几次险些被宾客们撞倒。
好不容易在人潮中拽住了一名奴隶,她立刻命令对方出门再次去请医生。
“小姐!小姐!”远处好像有人在唤她,利维娅刹住脚步,环顾四周。
一位男人出现在面前,身材高大,黑色头发,双眸绿得像池中荇藻。
声音很熟悉,五官轮廓也很眼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是我,李希努斯,”他指了指自己光洁的下巴,“主人带我赴宴,我特意刮掉了胡子。”
“找我有什么事?”利维娅直入正题,不想浪费时间。
“刚才我随主人去宴会厅找凯撒,看到您弟弟躺在地上,他应该是误食了一种罕见毒菌。我有办法救他。”
逛集市的时候,盖乌斯没有买食物,宴会开始时,他什么都没有吃,怎么会中毒?
食物......不对!他吃过其他东西!
记忆潮水倒灌进脑海,她立刻想起梳妆时弟弟从厨房偷来的那包肉馅。
填进孔雀腹中的肉馅,宴会的头菜......专门招待贵客。
贵客......尤利乌斯·凯撒!有人要借这场宴会毒杀凯撒,然后嫁祸到她们家头上吗?
凯撒没吃下毒肉,弟弟却误食了。现在没有什么比盖乌斯的性命更重要。
万一连医生都无力回天,倘若真的有一个办法能挽救他的生命,她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怎么救?”
“研磨另一种植物根部服下去,就不会死。您弟弟是好人,他的七百塞斯特斯使我重获自由身,我愿意为他寻找到这种植物!”
“哪一种植物?”
“我叫不出它的名字,”怕女孩不信自己,他又补充了一句。“您尽管放心,如果我有害他的心思,就让朱庇特用闪电劈死我。”
利维娅迅速从脖子上摘下价值连城的紫水晶项链,递给李希努斯。
“无论是买,还是摘,请你务必尽快找到那样植物给我,这是报酬,”情况危急,没有时间让她犹豫该不该相信对方,“你可以把水晶抠下来,或者把黄金剪断换钱。”
李希努斯匆匆离开了,利维娅奔进宴会厅。
德鲁苏斯刚送走凯撒与西塞罗,捂住鼻子,站在窗边,满脸不耐烦。
“他又犯了什么病?”
两个希腊医生围着盖乌斯束手无策,他们根本没有见过这种“怪病”。
“我就说我早就应该找个养子,李博家的男孩就不错。”
“儿子快死了,你说出这种话?”阿尔菲迪亚跪在盖乌斯旁边,身子气到发抖,宛如秋风中的树叶。
“我没有这么废物的儿子!我巴不得他死,我好再收养一个!”德鲁苏斯语气尖酸,对妻子说话毫不留情,“我怎么能把克劳狄乌斯和利维的财产交给这样的废物?这家伙希腊语学不会,出去打仗也不可能,一年到头都在生病!”
“我好不容易邀请到凯撒,又花了那么多钱举办宴会,可他突然在别人面前犯病!”
“凯撒,那是凯撒啊!你儿子就不能在自己屋子里犯病吗?为什么要出来?你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非要让他出来丢人现眼?”他越说越激动。
“你这个比猪还蠢的混蛋!”阿尔菲迪亚隐忍了十几年,今天终于受够了。
她朝丈夫扑去,揪住他的领子:“你为什么总有莫名其妙的自信,认为凯撒会答应派你去亚历山大里亚?”
“要不是克劳狄乌斯血统和利维的声望,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女人用牙齿将每一个单词磨碎,吐到对方脸上。
盖乌斯的小奴隶提洛跑进宴会厅,见小主人奄奄一息,碧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把我弟弟搬回去。”利维娅让提洛协助医生抬起弟弟,跟在他们后面回到他的卧室。
“快点给他换上干净衣服。”
安顿好盖乌斯,她打算离开房间回宴会厅,防止母亲出意外。
“提洛,你头发怎么比稻草还乱?”临走前,利维娅突然回头,望向小奴隶的长短不齐的发丝,“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任何人欺负我,”他低下头,匍匐在地,声音悲沉,似寒风挤进缝隙,“主人遭受如此痛苦,都是因为我的失职,请您惩罚我吧!我愿替他去死!”
“以后别说这种话了,”女孩用手势示意他快点站起来,“谁也不知道今晚会发生这样的意外,照顾好他就是最大的弥补。”
利维娅回到宴会厅,希拉正努力尝试搀扶倒在地上的阿尔菲迪亚,德鲁苏斯早就离开了。
“母亲,你的脸。”
女人左半边的面颊红肿了一大片,一行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染红了华贵的衬裙。
“我以诸神之名诅咒这个混蛋!让俄尔库斯把他带去冥府吧!”骂完,阿尔菲迪亚在女儿怀里晕了过去。
“我去叫一个医生来,你叫人把她搬到床上。”利维娅对希拉说,
历史总是惊人般相似,安顿完弟弟,她又被迫扛起安顿母亲的任务。
阿尔菲迪亚躺在床上神智不清,女孩再一次返回弟弟的房间,却没看到医生——他们都倒下了,人事不省,脑袋旁边是一堆破碎的陶片。
床边,小奴隶提洛正将一团东西送进盖乌斯嘴里。
“你在喂他什么?”
利维娅的呵斥宛如一道惊雷,提洛手中的勺子摔落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我总觉得最大反派是屋大维。我构思一圈,发现这段历史里似乎没有人比他更黑了(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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