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两人才意识到这箱子不对劲。
这船既不出海捕鱼又不海运送货,仅仅是一艘为了拉人送死的灵船,何故会摆放如此之多的木箱?
灵船司的人绝不会在船上留下一丁点能让他们活下去的生活物资,那这些箱子里能装什么?
再结合小女鬼说的话,赵岚苼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她打开一只箱子,里面是一排整齐排列,形状粗直的腿骨。她打开第二个木箱,里面是人类特有形状的盆骨数个。
第三箱,第四箱,全部都是白花花的骨头,被嗦食的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残留的肉。
直到她打开了最后一箱,里面码了十几个眼窝空洞的人头骨,自此,所有的白骨终见天日。
突然,几乎贯穿了她双耳的尖叫声从箱子内响起,无数破碎的魂灵一齐争先恐后地破箱而出,他们面容痛苦扭曲,带着这世上最恐惧悲伤的情绪。
被关押在方寸之地不得释放的力量,在箱子打开的一刻爆发,几乎要将赵岚苼吞噬。
她懂了,为什么会在这艘船上回忆起长明宿的往事,为什么会一直难以心安,总有一股苦涩的忧伤掺杂其中。
她原本以为老妇的情绪煞并不强烈才会如此,没想到是她将所有鬼魂都封在了木箱之中。
可惜晚了。
她背后的那道清心咒,终于是不堪重负飘落消散开来。
下一秒,赵岚苼坠入了波澜汹涌,无穷无尽的情绪煞之中。
...
长久的黑暗之后,赵岚苼缓缓睁开了双眼,看着眼前熟悉的满山梨花,白茫茫一片。
她竟然回到了鹿雪岭。
受到如此庞大情绪煞的冲击,那些魂灵就地幻化出了一个只属于赵岚苼的幻境。
她不是没经历过情绪煞,顿时明白了这个幻境的意图。
重现这一生令她难过到足以被击溃的一天,利用自身的情绪,自她的内心瓦解全部。
赵岚苼有些诧异,看着鹿雪岭这梨花繁茂的样子,显然不是长明宿灭门凛冬大雪的那日。心中顿时变得不能确定起来,抬腿往山上跑去。
鹿雪岭以漫山遍野欺霜赛雪的梨花而芳名远播,雪之一字的由来便在于此,春日的鹿雪岭远远望去,就如同盖了层层的白雪。
原本只是为了雅趣而起的名字,却一语成谶,以一场毁尸灭迹的大雪葬送了长明宿满门。
思至此处,赵岚苼摇了摇头,万万不能被这种情绪裹挟,不然她这辈子都走不出这幻境了。
她必须保持清醒。
行至山门处,几个外出任务刚回到门派的外门弟子手把着手跑来,他们径直从赵岚苼身边路过,像是完全没看到她一样。
看样子,自己在这个幻境之中是没有实体的。
几个小弟子十分兴奋,赵岚苼跟着他们,听到其中一个小孩激动地同另一个说道:
“再快些!不然要赶不上掌门罚那个色胆包天的孽徒了!”
另一个小孩赶路赶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
“啊?我觉得不会吧,沿肆师哥平日里最是沉默寡言的,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人。”
“你还替他说话呢!梧清长老都在几个宗师面前把澄心镜拿出来了!那画面!啧啧啧,据说可是十分香艳呢!掌门师尊姿色绝佳,倒也不怪那小子动了歪心思...”
赵岚苼停下脚步,要发生什么事她已尽数知晓,小弟子后面的污言秽语她也不愿再听。
难怪她在船上会无故回忆起责罚沿肆那日的事,本想靠着意念压制下去的回忆直接摆在了她面前,终究是逃不掉。
赵岚苼叹了口气,径直往刑罚台走去。
果然,待到她在那两个小弟子之后赶到时,惩戒示众已经开始,她看见长明宿众弟子乌压压的一群脑袋顶之上,是高高的行刑台。
此时的沿肆还是少年的样子,背影清瘦,骨架却已长开,看上去并不瘦弱。他听着上面几个门派长老宣读着他触犯的条条门规,犯下如何弥天大错,虽跪在地上,背脊却笔直。
“长明宿御符门赵岚苼大宗师弟子沿肆,在门派考核大会之上犯下大错,败坏门派风气。本应按门规逐出师门,但碍于沿肆为掌门亲传弟子,又念过往成绩优异,年纪尚小,经各宗师商讨给予悔过改进机会。
但如此行迹罪无可恕,其师赵岚苼虽为掌门,亦有责任,因此由掌门亲自掌刑,以示惩戒!”
梧清长老一副不情不愿的语气,念完了这通令他十分不满的惩戒结果。
长老们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虽能力上不比几个年轻的各门宗师,但在门派之中亦有话语权。
加上有几人向来觉得赵岚苼年纪太小,担不起掌门之位,经此一遭对她更是十分不满,下了决心要将沿肆赶出门派。
是赵岚苼在梧清长老门前跪了一夜,才得了如今的结果。
人群中一片哗然,众人议论纷纷。
“真不愧是掌门亲徒,都这样了还能赖在门派里不走呢!要是换别人,估计在门派考核大会上当场就被打出去了。”
“可不是嘛,你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场合,当着那么多新入门弟子的面不说,还有许多待考核,想拜入长明宿学术法的人呢!这可是给咱门派丢大人了!”
“哎哎哎,你们知道梧清长老在澄心镜里看到的是什么嘛?我听我一个内门朋友说,是那孽徒和掌门正翻云覆雨...哎呀!快看,掌门来了!”
赵岚苼在这几个外门小弟子身,听的脸色发白。谣言一传十十传百,黑的都能传白的。她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当年在长明宿闹的多么沸沸扬扬,但这群年纪不大的孩子未免想的也太过龌龊。
台上的赵岚苼的面色亦是白纸一张,如结了层冰霜,看不出神情。
她一句话没说,从长老那里接过惩戒鞭,这鞭子又沉又粗,单只是这么抽在身上就已经能皮开肉绽。
然而长明宿的惩戒鞭,都是要由行刑者灌入灵力去抽的。抽的不止是肉身,还有魂体,那是烙印在灵魂上的疼痛。
她亲口答应梧清长老,不赶沿肆出师门,就要他挨过三十二下惩戒鞭。
掌门赵岚苼面沉如水,提鞭走向跪在行刑台之上的沿肆。
少年原本挺直的背脊弯了下去,沿肆自赵岚苼出现后,就再也没将头抬起来。
赵岚苼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平静道:
“你还有机会,三十二下惩戒鞭不是常人能受之苦,就是活活抽死的也有。离开长明宿,以你如今的能力,可以过的很好。”
沿肆看着赵岚苼的一角白青色裙边,“你抽吧。”
赵岚苼闭了闭眼。
惩戒鞭在赵岚苼手中发出阵阵白光,这是灵力充盈的象征,三十二下惩戒鞭在众目睽睽之下绝无手软的可能。
第一鞭下去,身在人群中的赵岚苼便背过了身。
鞭子抽在他清瘦的背脊上,划破血肉重重落在骨骼之上的感觉,哪怕过了这么久她都能清晰地记起。
沿肆浑身是血跪在自己面前的样子,亦是历历在目。
哪怕一再告诉自己这是幻境,不能被情绪代入,心口处还是被那一阵阵落在身上的鞭声刺得抽痛。
她强迫自己迈开腿,想要逃离这片关于行刑台回忆的幻境,却发现自己双腿都是软的,手是抖的。
因为行刑台之上的赵岚苼,亦是如此,她同曾经的自己是感同身受的。
浓重的情绪煞再次袭来,天旋地转的黑暗如同一场灭顶的海啸,再次吞噬了赵岚苼。
睁开眼,她已身处寒冰冷窖之中。
眼前的沿肆已经奄奄一息,他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垂头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动不动。
寒冰冷窖是刑罚的一种,里面的温度落水成冰,若非修习术法之人懂得调息灵力,在这里根本活不过三个时辰。刚刚受完鞭刑立刻送入寒冰冷窖,除了继续服刑,也是为了止住伤口处的血液流动,防止在受刑后活活血尽而亡。
果然,他身上的伤口已然干结发黑,只是整件白色的衣服变成了血色,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眉毛与眼睫上挂了细碎的冰霜,已经不知跪了多久。
赵岚苼的意识已经被情绪煞折磨得不算清醒,头痛欲裂。
她不顾这只是幻境一场,也忘了幻境中人根本看不到她,近乎用爬才跪到沿肆的面前,不管不顾地抓着他喊着。
“不要睡啊,不可以睡,快醒醒,你要自己运转灵力才不会被冻死,快醒醒啊!”
沿肆原本垂着地头一点点抬了起来,像是真的听到了赵岚苼的声音,一双混沌的眼睛却是无神的。
他眯起眼看向虚空之中,因为流了太多的血,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但没有关系,这里没有人,他难得想说些什么,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他小声地喃喃着。
“师父,澄心镜里,我没有那么想你,不要信他们说的好不好?”
他顿了一下,声音小了几分,“我只是...觉得你很重要。”
赵岚苼红了眼眶,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看着沿肆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笑靥如花的冰雕小人。
哪怕他根本看不见她。却像她在一般,近乎虔诚地,递到赵岚苼面前。
“我做了这个,你若收下的话,别怪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