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这船虽不比魏子旭的舰,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两人从船舱底部扒拉出一艘备用小船,刚刚好坐上两个成年人不会歪。赵岚苼又给大船熄了火,最后安顿好一船睡死了的,才和沿肆一同上了小船。
海雾如同有魂灵意识的鬼魅,眼见着迷不晕这二人,愈发缠绵环绕上来,丝丝缕缕的围着小船打转。
赵岚苼憋屈的不行,手底下按着一布兜的符纸,愣是没法捏一张招风符出来赶走这惹人心烦的黑雾。
沿肆不紧不慢地划着船,只一眼便看明白了她心里那点小九九,面无表情道,“过多依赖术法这种投机取巧的东西,人只会越来越懈怠。”
赵岚苼莫名其妙,说的好像你不会似的。
想当年,也不知是谁拽着她这个师父说“我想学”,也不知是谁年年位列长明宿弟子术法考核榜首。
赵岚苼看他起床气消得也差不多了,四下里又静的怪瘆人。借着没话找话的空当,终于是把一直以来的疑问问了出来:
“我不明白,国师大人到底为何这般厌恶术法一道?或者说,为何这般厌恶修习术法之人?”
沿肆淡淡道:“没有为何。天人有别,非凡人之力即为不正邪术,以凡人之躯窥伺天命,更是愚不可及。”
这话从始至终,沿肆都说得风轻云淡,像是点评与他毫无瓜葛的事物,为史书上一个浮于纸上的词汇做注解。
冷漠,高傲,不屑一顾。
如若不是切切实实地与他在长明宿以师徒身份相处数载,又看过他跪坐在鹿雪岭上同门的尸骨堆里悲恸欲绝。她都快以为是沿肆当真只是百年后与长明宿毫无瓜葛的一个王公贵族,隔岸观火的陌路闲人。
一股无法言说的愤怒与委屈充斥心中,近乎要从赵岚苼的胸□□生生炸出个窟窿来。她可以忍受回忆当年她苦心经营的长明宿被毁,可以装作释然地对司天神官说都过去了,却受不了自己曾经最得意的徒弟在她面前说这些。
先前,她只以为沿肆怕是厌恶自己现在妖女的这个身份,并非真心要说什么妖术邪术的话来伤她。
从未想过他厌弃的是最根本的东西,他与长明宿有关的曾经。
如果她还是赵岚苼,她大可以抓着沿肆大声质问,这百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你改变成今天的样子。可惜她的底气也随着长明宿掌门的那个身份一起死了。沿肆的话分明像是专朝着她心头捅的刀子,她却没有那份理直气壮的心气,去质问他近乎背叛的行径。
因为长明宿掌门赵岚苼,确实是欠他的。
“怎么不说话了?”
沿肆原本丝毫不在意的神情,因为赵岚苼突如其来的沉默而滞了一瞬。
可惜赵岚苼被他那一句话伤得闭塞视听,压根没意识到这句,对向来只质问和作答的铜墙铁壁来说,已经近乎婉转的一次主动搭话。
“我这个只会邪术的愚人,不敢同国师大人讲话。”赵岚苼瓮声瓮气道。
二人不尴不尬地蒙着夜色划着船,很快就接近了灵船大阵。
一靠近,赵岚苼就感受到了一阵令人难以喘息的压迫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切愤怒。
她其实本来就怀着类似的心情,却在一靠近灵船时,莫名地再一次被这种情绪席卷,很快赵岚苼便警觉起来。
“小心,这个地方有很强的情绪煞。”
情绪煞算是句行话,往往怨煞之气极强,死前有诸多不甘的魂灵会在成为恶鬼后无限释放这种情绪,一但活人进入他们的活动范围,便无可避免地被相同的情绪感染,甚至被操控。
赵岚苼顺口说出来才觉得有些不妥,果然,沿肆听到这个词后多看了她一眼。
十几艘灵船停泊在这片海域就地结成阵法,因为常年漂泊在无人之域,已经饥饿难耐,沿途路过的任何航船都会被吸引进这个大阵。
显然,怀绪的船便是落入虎口的一块小点心。
如若不是船上还有他们这两个不人不鬼的碍事东西的话。
“为何会有如此大规模的弃船...”
方才在远处看并未觉得,身处其间才觉得此事过于蹊跷。
这些船皆是能容纳百人的商船,哪怕其间夹杂有一两只渔船,也都不似寻常百姓自家出海所用的小船。而每一艘船上,只赵岚苼能感觉到的,就有不下十几道情感各异的情绪煞。
贪嗔痴怨,爱恨恶欲,交织相缠在混沌迷蒙的海雾之中。
赵岚苼体质特意,她原本在术士一道上有着远超于常人的天赋,就是因为有着异于常人的感官,能视常人所不能视,也比常人对灵异环境更为敏感。
这个特质并没有随着她借尸还魂而消失,甚至小妖女八字纯阴的体魄更助长了这种敏感,让赵岚苼与至阴之物之间的连结更为紧密。
而眼下这个情况,对她而言,显然成为了一种折磨。
随着他们的小船往深处行进,躁动不安的情绪煞对赵岚苼的影响也不断递增着。无数种足以逼疯常人的强烈情绪在赵岚苼脑中潮起潮落,冲刷着她逐渐难以为继的清醒意识。
她甩了甩头,终于是受不住,悄悄捏了一张清心咒贴在了自己身上。
一股清明如泉水般的力量徐徐灌入混沌的神识,但她知道这仅仅是一时的,要是一直找不到破阵之法,她便要一直浸淫在到处都是情绪煞的空气里。
清心咒迟早无法抵御,她会彻底崩溃,变成一个疯子。
所幸沿肆看上去还未被影响,神色如常,还是那个不近人情的冰块脸。
他始终在观察那些船体,并未注意到赵岚苼的异常,随口解释道:“据说,是有些迷信灵异怪异的百姓,将认为被邪祟附体之人聚集到一处,由专人统一处理。每年派出一艘船作为灵船,将这些人驱逐出海放任漂流,自生自灭。”
难怪这个大阵充斥了这么多五花八门的情绪煞,这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被“鬼上身”的人。
阴差阳错被阴物缠身便罢,还被活人,乃至于身边的家人如此抛弃,不立地化成恶鬼才怪。
触目所见的一艘艘静默的灵船,实际上就是一座座用愚昧和冷漠筑成的行刑场。
“专人统一处理?他们难道不会请驱邪的术士吗?”
赵岚苼问完就沉默了,像是才刚刚意识到一件现实。
对啊,长明宿灭门了,这天下所有精于此道的术士不都是长明宿弟子吗?
百年后的今天,就连司天神官都沦为了一个仅仅在国事典仪上耍耍花架子,走个过场便万事大吉,只有象征意义的精神符号。
这世上早就没有真正能上阵驱邪的术士了。
术士这一道,已经成为传说了啊。
沿肆也意外默契地没有接话,二人静静地划了阵子船。
周遭的环境越静,赵岚苼反倒越焦虑起来,她仔细分辨,确认这是自己的情绪,而并非被煞气所影响,才开始思考原因。
太静了,因为实在太静了。
哪怕之前周遭再怎么一片寂静,总归还是有海风吹过的痕迹,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种种自然之声。而现在静得连这些声音都没有了,他们像是漂在一潭无波无痕的死水之中,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凝固了。
就在赵岚苼意识到这点时,船体徒然一抖,朝一边歪去!
赵岚苼大惊失色,险些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倾斜甩到海里,沿肆眼疾手快稳稳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才免于落水。
然而她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浓稠墨黑的海水如同一张光滑的镜面,赵岚苼的脸猝不及防地停在海面之上。
映照出来的,却是一张惨白陌生的脸。
赵岚苼一只胳膊还被沿肆抓在手里,另一只手顺势从腰间抽出一张符纸“啪”贴在水面之上,一具纤细瘦小的女尸凌空破出水面,“吧唧”一声拍在了他们这条小船的船头。
“嘤嘤嘤嘤,大姐姐好凶啊...”
沿肆:“...”
赵岚苼:“...”
女鬼浑身湿漉漉的,露出的皮肤都被海水泡成了青白色,看上去瘦瘦弱弱还没长开的样子,若是还活着的话,年纪应该不过十几岁。
她小小一个瑟缩在船头,像是没有骨头似的紧紧扒着木板,整个人都趴在上面,小声哭道:
“我见姐姐好漂亮,只想打个招呼的,结果竟被贴了个又烫又丑的纸在头上,嘤嘤嘤...”
“对不起...”
赵岚苼上辈子驱过许多恶鬼,也算是阅鬼无数,头一次走正常流程拍完符还有点愧疚,反过头来给鬼道歉的。
小女鬼悄悄看了她一眼,指了指自己脑门上那张歪歪扭扭的符纸,“那大姐姐给我摘下来吧。”
“啊...那个...”
沿肆抬手将赵岚苼向后一挡,“你若是将我们带出这个阵,就给你摘了。”
也不知是演的还是沿肆那张脸太凶神恶煞,小女鬼一抽一抽哭得更伤心了,“嘤嘤嘤!大哥哥好吓人!”
赵岚苼莫名想笑,到底是多臭的一张脸才能吓到鬼啊?
她恶趣味作祟,也两手一摊,跟着小女鬼,“嘤嘤嘤~大哥哥好吓人~”
沿肆方才还挡在赵岚苼面前的手轻轻地拍了她一下,算是小小的惩戒。
“闹什么。”
赵岚苼躲在他身后偷笑,两个人一路上针锋相对的关系也总算是在这个玩笑间缓和了一丁点。
赵岚苼朝着船头凑近了些,见小女鬼并不再躲,才柔声道:“好了好了,小姑娘,我们不是坏人,只是误入你们这个阵的无辜过路人,你要是能帮我们出去,我保证不欺负你。”
小女鬼看了看两人,收了眼泪小声说:“大哥哥,大姐姐,我帮不了你们,我也是被排挤下船的,我说的不算,你要找他们呀。”
“他们?他们是谁?”
小女鬼坐起来,认认真真回答赵岚苼的问题,她举起苍白的小手指头朝赵岚苼和沿肆身后一指,天真道:
“他们,他们一直在大哥哥大姐姐的身后呀。”
作者有话要说:12点前再更一章!键盘快冒火星子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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