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海面算不上风平浪静,飓风伴着骇浪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海怪,潜藏在墨色的海水中起起伏伏。
怀绪的船行驶速度极快,乘风破浪之余,船舱内也乱做一团。
赵岚苼算是知道为什么两间屋子除了床什么也没有了,因为无论摆设上什么乱七八糟,船一开起来,都要滚个七零八落。
还有可能砸到个大活人,比如被沿肆一句话就安排到地上睡觉的赵岚苼。
赵岚苼在辗转反侧中无声控诉着自己这两个孝顺徒弟。
这破船,不光外表上差了魏子旭设计的舰十万八千里,性能上也是天差地别!
怀绪这厮显然没把研究的心思放在正经地方,船的稳定性做的稀烂,反倒在床的设计上花了大功夫。为了防止人在睡梦之中滚下床,特意给床做成了坡状,朝墙体一面倾斜,这样人就能七拐八歪的船上睡得稳稳当当了。
这功能吧,虽不能说没用,毕竟确实极大程度上解决了睡觉问题,但若是说有用,感觉也十分没必要。
仲云和怀绪跑了一整天,和衣往床上一躺便睡着了,坡状的床把两个人铲成一团,俩人搂着睡得正香,丝毫没被影响。
而赵岚苼在沿肆这屋就惨了,卷着被子的赵岚苼一会滚到床边,一会滚到桌子底,回回还都是重重一摔,整个人给惯性拍在床板桌腿上半天,抠都抠不下来。
安安静静地平躺一会都难,更不用说入睡。
很快她就受不了了,再滚下去第二天非磕得鼻青脸肿,浑身酸痛不行。
于是她裹了被子起身,望了一眼静悄悄的帷帐,确认沿肆睡熟了,才轻手轻脚打开屋门,溜上了甲板。
湿冷刺骨的海风冻得赵岚苼连打了几个寒噤,抬头一望,只见此时海天一片囫囵墨色,翻涌的海水如同一汪浓稠到化不开的墨汁子。
周遭黑的近乎伸手不见五指。
即便是海上没有照明,也不该连月亮星星都没有吧?
一阵没由来的不安之感同海上这片大雾一样,在赵岚苼的心头难以消散。
她扒在船边看了眼水的流速,确认船体始终在以极快的速度前行。
但她总觉得有些奇怪,一颗悬起的心再难安定下来,只得跌跌撞撞地去敲驾驶舱的门。
燃力作驱动的船掌舵并不在甲板而在船舱内部,还是需要人力来烧煤,赵岚苼担心临时调派的夜鸦并不熟悉这种船只。
对魏子旭的设计,她总归还是比别人熟悉些,虽然这船是怀绪的简陋版。
赵岚苼哆嗦着敲了两下,木门发出的闷响被夜色与海浪声吸收殆尽,过去了许久都无人应门。
未被平息的不安感不减反增,船还在摇摇晃晃地飞速航行着,赵岚苼努力站稳身形,用尽全力撞开了船舱的木门。
只见地上赫然横了几个夜鸦,无一例外陷入了沉眠。
赵岚苼俯下身推了推离门口最近的夜鸦,发现他呼吸平缓,面色如常,只是睡着了。可无论赵岚苼怎么摇晃拍打,夜鸦们都像晕厥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断不该只是睡得死了些。
也就是说,这艘船早已无人掌舵,一直在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前进。更要命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这群夜鸦到底睡了多久,他们已经偏离航线多远。
整个船舱静得令人发慌,四下里唯余海水拍打着船体的阵阵浪声。
人一但意识到当下的环境只剩自己一人是清醒的,就无可避免地陷入一种孤独的恐惧之中。
赵岚苼稳住心神,朝那片缱绻诡异的海雾望了一眼。
这雾有问题。
她跑去推开仲云怀绪的门,果然他们两个也同夜鸦们一样睡死了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丝毫没有受到海雾的影响,想来是小妖女体质异于常人,这雾仅能迷晕正常凡人。那么沿肆这个活了一百年的,应该也不能算进正常人范畴,大概也能免疫一二。
她回到房间,执了一柄烛台打着,轻轻掀开窗帘,只见沿肆睡得并不安稳,似乎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坠入了某个赵岚苼不得而知的梦境之中。
沿肆白日里便略显苍白的面容此时更显虚弱,额角挂了细密的汗珠,好看的眉头蹙成一团,就连向来一丝不苟的领口也凌乱开来,露出了那块殷红的蝶形胎记。
赵岚苼见他这个样子,心被莫名地揪了一下,但同时也确信了沿肆应该没有完全被妖雾迷晕,不然会和其他人一样无知无觉才对。可他不知受到了什么影响,看上去被梦魇折磨得十分痛苦。
她一时间也乱了分寸,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长明宿,恍惚记起沿肆小时候刚到门派时,便常常被噩梦缠身。从万鬼焚城之中爬出来的孩子,哪怕活着被救出来,不疯不傻只晚上做几场噩梦,已经算难得的坚强。
那时的沿肆刚被邪神附身过,身体还十分羸弱,瘦瘦小小的包在锦被里,死死地拽着被子一角小声呜咽着,像一头瑟瑟发抖却倔强不肯落泪的小兽。他还生着病那几日赵岚苼放心不下,搬到了沿肆的隔壁睡,有一点声音都能轻易吵醒她,若是听到沿肆细碎的呜咽声,便披着被子跑到隔壁来。
挣扎在梦魇中的人是不能直接叫醒的,唯有熟悉的人在身边,轻声细语地哄着,才能慢慢从噩梦之中摆脱出来。现实里亲昵之人的气味,温柔带有爱意的抚摸,都能化作破开阴霾的力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梦境中人的心境。
带孩子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不出几次,赵岚苼便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独门法子;一边用手覆上沿肆的眼睛,一边在他耳边念叨一首专门治小孩被噩梦吓到的童谣。
赵岚苼压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甚至杜撰的成分更是十有八九,那歌声也不算十分动听,隐约还有些跑调。但偏偏就是这种看似只对孩童管用的办法,用在沿肆身上却是意外的好使,往往唱个一两轮,一准便哄好。
待赵岚苼从回忆里拔出来,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下意识地,轻轻覆上了沿肆紧皱的眉头,盖住了他微微颤动的眼睫。
直到掌心处传来温温痒痒的触觉,赵岚苼才如梦初醒般,想到若是被沿肆发现的种种后果。
这是她第一次在沿肆面前展露出表明身份的一面,她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她不是没想过,终有一日自己的身份会被心细如发的沿肆知晓,直到现在她才看清自己的想法,她竟是害怕这一天到来的。
不会有人发现的,赵岚苼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
整只船现下风雨飘摇在一片死寂的海域,天地万物只剩下她一人是醒着的。
这一刻无人打扰,亦无人知晓,云霞长明宿的掌门,沿肆百年前的开蒙师父赵岚苼曾来过一瞬。
她试探地开了口,发现哪怕过了许久,童谣的调调还是朗朗上口,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寂静无痕的夜里多了一道细碎轻柔的少女吟唱,让原本都有些诡异的黑暗也多了丝静谧的意味。
而沿肆也真的如从前在长明宿时一样,渐渐平静了下来。赵岚苼刚要撤手,掌心处却忽然感受到了一点湿润,她愣愣地看着沿肆,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沿肆他竟然...哭了?
“师父...”
赵岚苼心跳漏了一拍,“...什么?”
闻声她吓得手上也跟着一抖,烛台融化的蜡泪摇摇欲坠,终于不堪其扰落下,正好滴在了沿肆胸口处,那只殷红的蝶旁,赵岚苼慌乱着想毁尸灭迹般伸手去抹掉。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却凌空抓住了她的手腕,随后,赵岚苼撞入了一双带着些许迷茫错愕,微微泛红的眸中。
沿肆醒了。
“你做什么?”
他一只手撑着坐起来,整了整乱七八糟的衣领,将抓着的赵岚苼的手丢到一边,重新恢复了平日里那般漠然冷淡的神色,像是对她毫无分寸感的行为十分不满。
而赵岚苼还在纠结刚刚那一声“师父”是不是自己出现的幻听,整个人都懵懵的,看着沿肆,“啊?”了一声,才看清他脸色实在不耐烦,拍了拍脸赶紧镇静下来。
“哦哦哦,那个什么...船...雾有问题!”
赵岚苼组织了半天语言,发现自己成功地又说了一堆废话。
沿肆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觉得莫名其妙,“你脸红什么?”
话已经被那滴蜡泪扰得,完全不经过脑子,赵岚苼顺着嘴胡说八道,“我…我害怕就这样…呜呜呜好吓人啊国师大人…”
沿肆沉默了半响,没再理会赵岚苼,出了船舱登上甲板。
周遭还是一如方才寂静,时间像是在此处停滞了。
沿肆眯起眼看着漫无目的行驶着的船沿途经过的海面,赵岚苼在他身后磕磕绊绊追出来,终于是补充了几句完整囫囵的话,把船上其他人的情况一一讲明开来。
刚才那种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人,近乎令人崩溃的孤独感,也因为沿肆的醒来消失殆尽。
她心中暗自感慨,想不到自己也有一天会在沿肆身上找到安全感。甚至还下意识地觉得,沿肆定会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会有解决的办法。
“灵船。”沿肆对着一片漆黑说道。
赵岚苼显然没听懂,顺着他的目光往海面上一望,被吓了一跳。
原来海面上从来都不是只有他们一艘船。
事发突然,先前赵岚苼并没有仔细观察,黑雾里大大小小漂了十数艘一动不动的船,浓重的夜色让视物变得艰难,远远望过去,像是停灵在海面上的一具具棺椁。
他们早就被包围了,而看似在向前行驶的船,实际上压根就一直在原地打转。
“从前在京中便听说过东南沿海常常出现成群的灵船,我们运气倒是不错,第一日便遇上了。”
沿肆果真知道,赵岚苼不知不觉间放下心来,只是这灵船一词,她竟从未听说过。
“灵船是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很奇怪吗?”沿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赵岚苼怎么品都觉得这话有股爆仗味。
某人起床气好像有点严重啊?
“那…咱们怎么出去呀…?”
赵岚苼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这个当师父的开始看徒弟的眼色了。反正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也懒得追本溯源,只得小心翼翼地又问了句。
毕竟这船上现在也找不出第二个能搭话的活人了不是?
“不知道。”某个还在发起床气的人十分言简意赅。
“哈?”
亏她还感慨了一把小徒弟长大成人的满满安全感,合着沿肆就知道是堆灵船,有屁用啊?
作者有话要说:2023/5/9 22:46 修了一下文~增加亿点点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