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成十六年冬,漫天飞雪将鹿雪岭笼罩在了一片白茫之中,成片的山岭好似在沂水祁山的地界上被生生抹去一般,鹿雪岭自山门前到观风崖一路的血肉尸骨,也被皑皑白雪掩盖的消失殆尽。
好生干净,好生清白。
昔日郁郁葱葱,四季如春的鹿雪岭云霞长明宿,如今已成为了一片死域。触目所见唯有成片的枯枝败叶,和漫山白到凄惨的雪,不留一个活物,亦没有一丝活气。
山顶之上,风夹着雪,肆虐地屠戮着观风崖上的一草一木。一尊雕像般的人面对着万丈深渊跪坐在风雪中,半人半鬼似的一动不动,大雪严丝合缝嵌在他通身的黑袍上,像是已然枯坐了千年。
细看来,他怀中竟然还躺着一个女人,只不过因为雪太厚,她又着白衣,已经埋了半边,与这天地一色的白融为一体。
白衣之人口鼻中尽是风雪,显然已经是个死人了。
“为什么。”
雕像竟然不是死的,喃喃地开了口,可惜这三个字被尽数吹散,唯余北风猎猎。
“为什么,师父,我死不了啊。”
他将怀中之人往自己身上搂了搂,这一动抖落了不少积雪,露出了乌发下的一双漆黑狭长的眉眼,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人。
似乎是怕师父听不到,他声音大了些,“师父...你不能留我一人。”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怀中冰冷的温度,好像是终于意识到了那人的死亡,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变得近乎狰狞,风雪映衬出他眼底一片血光,接着咬牙切齿道,
“便是要下到黄泉九幽,我也要把你拉回来。”
北风叫嚣着,带着活要堙灭天地万物的气焰,他最后那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如同一道低吟的诅咒,直叫北风开道。
“赵岚苼,你休想留我一人在这世上。”
千秋更迭,死生一念。再醒来,鹿雪岭云霞长明宿灭门已成了百年前的一段传说。
然而风雪中最后的那一句话却被带到了百年后的今天,在赵岚苼的耳边久久不散,梦中风雪所带来的彻骨冷意还停留在身上,左胸一阵一阵的抽痛也提醒着她还切实地活着。导致她刚醒来就愣在榻上许久,被身边这一众人当成了傻子一般逗弄。
“这小妖女莫不是烧傻了吧,怎么一动不动的?”
“本来就是傻的好吧,这下话都不会说了?”
“反正妖物一个,横竖死不了就是。”
妖物?死不了?
赵岚苼缓慢地将头转过来,一时间没能弄明白状况。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死的不能再透了才对。
“哎哎,她还知道瞪我们,那应该是没傻!”
“小妖女还知道凶人了?”
赵岚苼看着眼前这一圈人,倒不是因为他们的对话生气,是委实没想到自己醒来后,望见的是一群秃驴围着自己‘嘘寒问暖’,因此眼才瞪大了些,没成想被这般误会,忙神色缓和下来。
“几位大师,你们这是...”赵岚苼刚开口,又闭嘴愣住了,不为别的,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种糯糯的稚嫩,分明是个孩童的嗓音。
几个和尚一听却乐了,“哈哈哈?急得说话了!还叫我们大师?难不成真烧傻了。”
民间传说有借尸还魂这种说法,夙愿未了或者执念极深的魂魄盘桓在三途河岸边久久不愿离去,或可等到一具阳寿未尽,却阴差阳错魂飞魄散的肉身寄居。
但这只是传说,况且赵岚苼自认为死的还算从容,按理说也不该对重生有什么非同一般的执着。如果一定要说遗憾,大概就是还放不下一个本该照顾的人。
裹挟着风雪味的那句低吟再一次自耳边响起,赵岚苼闭了闭眼,暂且将心口的不适感压了下去。
她需要弄清楚现下的处境。
环顾四周,自己似乎身处寺庙中的一间禅房之中,窗外有林涛之声,却不是寻常的山中清修寺庙,规格上若非皇家寺院,那便是香火旺盛的大寺。
毕竟这禅房若是于清修而言,未免也太过奢靡了。
单是一面墙的博古架上,能看得出成色极佳,价值不菲的摆件器具就有不少。身下的锦被绵软舒适,就连眼前这群和尚的青麻僧衣,虽是朴实无华,但也看得出针脚规整细密,不似一般清贫寺庙里和尚自己修修补补来穿的。
赵岚苼刚要开口,禅房的门开了,门外一个沉稳温润的声音,随着清晨山中的林间风并道吹进了屋内,几乎是一瞬间,就叫这一群嘁嘁喳喳的小僧闭了嘴。
“师妹刚醒,莫要再闹她了。”
来人不出所料,还是个和尚。
但同为和尚,赵岚苼却不忍心叫他秃驴,只因为这人生的实在太俊美了;一双眉目清秀却不清淡,是薄唇却不觉薄情,加上常年被经文檀香浸染出来独属于出家人的那份平和恬淡,让人不仅去遐想若是他一头乌发该是个何等的温润美男。
不过这漂亮和尚唤此身原主为师妹,难不成自己是个小尼姑?
然而下一秒,她就在身侧摸到了一把如缎面一般油光水滑的乌发,扯了扯,生疼,是自己头上长得没错了。
这就更奇怪了,她一个不曾剃度的女娃,怎么会堂而皇之地在寺庙里住着,又是这个和尚哪门子的师妹?
漂亮和尚上前来站定,方才还围着床说笑着的一群小僧现在如临大敌一般,面上出奇的紧张难堪。纷纷垂首道了一句,“一烛住持。”
怪不得,一寺住持,统管着全寺的大小适宜。这同赵岚苼生前所管的云霞长明宿略有不同,掌管寺庙的住持多少还带了些精神领袖的意味。也难怪这群小僧面上挂不住,出家人一副市井混混的嘴脸在住持面前展露出来,委实算有损佛门净地的门楣了。
“既然师妹醒了,你们也不用守着了,散了各自去吧。”
见住持并未与他们几个计较,小僧们如蒙大赦般迅速退了出去。看来这法号为一烛的和尚靠谱的多,比那几个只会围着他嘁嘁喳喳嘲讽的秃驴更可能套出点什么来。
漂亮和尚缓步走上前来,坐了半个床沿,伸手探了探赵岚苼的额头,温和道,“不烧了,精神气看着也好了,要吃点东西吗?”
显然住持与原主的关系还不错,又想到方才他一直称自己为师妹,赵岚苼便理所当然地开了口,“不妨事,劳师兄费心了。”
赵岚苼当掌门当惯了,开口便是十分周到的客套话,又非常不习惯的想起来,自己现在该是个半大孩子,才觉不妥。眼前这和尚很明显的神色一愣,似乎对他这番话非常意外。
“你...竟唤我师兄了?”漂亮和尚的面上除了惊异,还被赵岚苼捕捉到了一丝被隐藏过的欣喜。
“我以前不叫你师兄?”
赵岚苼更乱了,借尸还魂这种鬼里鬼气的事发生在一群和尚堆里就够离谱了,这看上去德高望重的住持口口声声叫自己师妹,自己却从来不叫人家师兄?
“倒也不是...你以前,从不开口说话。”
“...”
原主是个哑巴确实是赵岚苼没能想到的展开,怪不得她一开口,那群小僧便一惊一乍的。
漂亮和尚十分善解人意,又恢复了那副处事不惊的模样,缓缓道,“你出身特殊,自你诞生前老住持就预言过你并非凡胎。你出世后日益长大,却像是灵智未开一般,不言不语,同你说话也是一知半解的样子,直到这场没由来的高烧。我曾看过你的命盘,此为一场天生劫,跨过这道坎即为新生。”
天生劫是随着娘胎带来的,无解无灭。赵岚苼曾听过一种说法,生下来命里有天生劫的人,生死簿上的生平是不全的。唯有顺利跨过这场劫难,生死簿才会补全。
反之,天生劫降下的那天便是死期。
看来原主没能跨过去,叫她这个孤魂野鬼阴差阳错地上了身。
“想来也是一直因为这天生劫的缘故,令你前十四年神识不清,命盘将此象解为新生之意,倒也不错。”
一烛很是欣慰地摸了摸赵岚苼的头,瘆的她一阵哆嗦。做掌门这么多年,就没人敢动爪子到她头上,如今被当作个半大孩子摸头,赵岚苼生不如死。
“你方才说我出身特殊?还有前任住持说我并非凡胎,又是什么意思?”刚醒时被一群小僧围着叫妖女,她没来得及细想,只当是他们几个平日里给原主起的绰号。现在联系上一烛的话,赵岚苼才觉有异。
一烛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望着他问道,“在此之前你一点意识和记忆都没有吗?”
赵岚苼不想被怀疑,但眼下的境况太混乱了,她毫无头绪,只得摇了摇头。
和尚的话往往都很简洁,只用了寥寥几句话,赵岚苼就将原主的处境摸了个大概。
原主没爹但有个早死的娘,原是宫中不得宠的一个嫔妃,一年见不到一回当朝皇帝,却意外怀上了孩子。
惹上如此杀身大祸,她便想办法同自己的贴身宫女互换了衣着,寻了个机会出了宫,一路逃到了金重寺附近的山林中生活了一阵。待到临产时,她正在林中摘果子挖野菜,突然发作,被路过的金重寺僧人救下。
妇女生产之事本是冲撞,况且一寺了断红尘的和尚,更为不便。但人命关天,哪管什么合不合适,僧人背上女人就往金重寺跑。
到了寺中安顿好,再出山去找稳婆,那女人早就在生死一线之间来来往往了几回了。
据说临了她提了一口气,也不知濒死之人是从哪里来的那般力气,就这么自己将孩子生出来了,还没来得及看上孩子一眼,便撒手人寰。
到目前为止都还算正常的走向,只是生出来的这个孩子...
那僧人听见女人断了气,道了声阿弥陀佛进了血气冲天的产房,产妇走的匆忙,身下衣不蔽体。僧人闭着眼,将孩子草草裹了裹抱了出来。
众僧人围上前来定睛一看,这刚下生的女婴瞪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不哭不闹,口中竟衔着一朵颜色艳丽姿态妖异的赤花。
而那一日大雨瓢泼,昼日如夜,时值七月十五,鬼门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