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寥眼前的门落了锁。
他整整一个时辰，都浸泡在刺骨冰冷的水里。
将他敷衍地丢进来的仆役早就离开了，就好像他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正如他们在路上所述——
“公主定是随口一说，我们看着办就行，反正他的伤势也熬不过今晚。”
哪怕是要折磨，也多半是由旁人来，不会脏了堂堂玄都公主的娇手。
他们在万炼宗待久了，每个人都耳濡目染了宗主对仇寥的轻慢态度，哪怕不知道缘由，整个宗门也依旧上行下效，不会真的把他放在心上。
仇寥在他们眼中不是人，而是畜生。
畜生怎么能和人相提并论？
当然，他和之前还是有一点不同的。
他现在是一个有勾结魔修、弑杀师尊嫌疑的小杂种。
想到这里，仇寥表情微动，随后竟轻轻一笑。
他仍然能忆起他那好师尊被饿鬼撕碎，在他面前蠕动惨叫的可悲画面。
玉碟自然录不进任何讯息。
因为沈钰林不是被妖魔所害，而是七魂六魄被撕裂，活生生闷死在了那副皮囊里。
对方瞠目结舌，惊恐地用一只手指着他的眼睛，张口想大叫“邪物”，却根本吐不出任何话语的样子，实在有够好笑的。
哪有一点师尊的样子。
仇寥漫不经心地看着对方连连后退，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师尊到底想说什么？”
所以他只是像平时那样，体贴乖顺地凑了过去，掐着师尊的喉咙，愉悦地听着血涌上来的响动，羞愧地轻声道：“徒弟实在愚钝，无法理解师尊的意思，这都是徒弟的错……劳烦师尊再像平时那样教训我一下罢？”
仇寥凑得很近，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孔噙着笑意，宛如从地狱爬上来的森然修罗。
“师尊，痛么？”他道。
沈钰林被污血呛得嗬嗬出声，手指拼命抓向一旁，终于摸到了什么，一道劲风直袭向仇寥的面容，顿时血花四溅。
这一鞭确实是他故意承受。
沈钰林暴毙，如果他不受点皮肉之苦，嫌疑就会转到他的身上来，但他唯独没想到的是这鞭子如此特殊，是玄都公主送来的定情信物。
思及此处，仇寥伸出本该折断的手，抚摸了一下自己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的右眼，啧了一声。
果然是玄都鞭的作用。
他被鞭子影响无法控制四肢，就连这只眼也被封住，但玄都公主方才的那一鞭，竟然让他这只吊诡之眼稍微开了一些缝隙。
林枯桑……
想到这个名字，他的鼻尖似乎又嗅到了对方凑近时衣襟处传来的清淡花香。
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几分。
动作牵扯后背新增的伤口，原本就被冷水浸泡，现在更添几分酥麻和痛楚。
仇寥骤然回过神来，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那些仆役说的有一点倒是没错。
像她这种人，无论经阁楼发生的一切是羞辱也好、同情心也好，大抵只是随心为之，如果不想打草惊蛇，他需要另想办法治好自己的右眼。
门口突然传来了动静。
仇寥眯起眼，收敛周身气息，幅度轻微地看了过去。
黑暗如潮水退去，门外光亮在顷刻间涌入。
与此同时，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娇贵鞋面，只一眼就让他认出来人是谁。
正是他刚才心心念念的“好师娘”。
“……”
林枯桑才一开门，就被屋内的陈设给惊住了。
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和整个府邸相比，这里的反差实在是太大了，就像毛胚房和豪华别墅的差距吧。
她按照碧雨说的位置来找人，结果越走越偏，最后直接到了一间柴房门口。
就给主角住这种地方？
再怎么也是仙尊的唯一弟子，不至于真这么寒酸吧？
她半信半疑地推开门，结果一下就对上了主角那双黑沉的眼眸，让她瞬间失语，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没敲门就闯进人家房里这件事。
……不过她现在的人设是恶霸，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到这里，林枯桑被那双眸子注视而升起的一点点心虚顿时烟消云散，干脆把门推开了一点，理直气壮地走了进来。
她的视线很快在房间内转了一圈。
这里唯一称的上家具的只有破桌子、老旧小床和放在床边的小柜子。
真是难为沈钰林了，在这万炼宗还能找到这样的东西给主角用，可见他平时对主角有多么可恶。
这人渣真是死有余辜。
也就是欺负主角是朵出淤泥不染的白莲花。
哪怕被这样对待，他在书里还叫他师尊，言辞之间还颇为尊敬和顺从。
不过那也是之前了，现在就连系统都不敢确定主角是什么属性，需要她这个炮灰女配出现在这里充当智能探查仪。
看完东西，就可以看人了。
主角被人丢进了一桶冷水里，就连衣服都没脱，沾湿了裹在对方身上，少年人尚在抽条中的身形显得更加单薄。
尤其是那张脸。
睫毛纤长，鼻梁挺拔，眸子亮若星辰，但仍掩于一片血污之中，看不清具体面容。
“真脏。”林枯桑下意识道。
话音落下，她看到对方抬起头来，盯着她看。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对视，竟让她后背一凉，感觉到一丝悚然，好似被什么危险的东西盯上了一样。
她心脏扑通直跳个不停，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毕竟那只是恍惚间的感觉罢了，如果不是因为她天生拥有敏锐的第六感，她根本就察觉不到这一丝外泄的情绪。
“怎么还不洗干净？”
话音落下，她看到对方抿了一下嘴唇，似乎透露出一点委屈，头也低了下来：“……痛。”
声音还是哑着的。
也对，主角四肢都折断了，就算回来的路上被仆役强行接好，现在估计也只能慢慢地行动才能擦拭身体。
但林枯桑到这里来，也是有别的事情要做的，不能被表面所迷惑。
她没有忽略刚才感受到的那股异样，第六感再次告诉她，眼前的人有一阵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可是他看起来是这么可怜，就像一只淋了雨又被人抛弃的小动物。
其实林枯桑一直非常喜欢小动物，但她本人却是个养什么什么就出事的奇异体质，所以从来没有往家里带过宠物，只能在网上云吸一会儿作罢。
而在所有动物中，她最喜欢的就是蛇了。
最开始只是出于一个很朴素的念头，她希望有一只好养活的宠物，而蛇恰巧符合这个要求。
不过后来又看多了那些宠物博主养的蛇，不知怎么的心里更加喜欢了，在一群喜欢猫猫狗狗的人当中显得相当离经叛道。
但因为蛇的外形和性情缘故，家里人不允许她饲养，所以目前只是叶公好龙的状态，她也搞不清楚真的给她养会怎么样。
而眼前的仇寥就给了她一种类似的矛盾感觉。
危险，却又可怜乖巧。
既像蛰伏迷惑，又像是在索求亲密。
比起胡思乱想，她需要采取行动。
林枯桑给自己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终于一狠心，向前走了一步接近对方。
因为心底紧张，她下意识露出了甜笑：“我不喜欢脏东西在我的周围。”
话音落下，她从腰间拿下了鞭子，折起，抵在对方的后颈上，没等他回答，直接一用力，在瞬间将他的整个上半身都压进了水里！
和飞禽走兽一样，人都是需要呼吸的。
而求生欲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会让人下意识暴露出隐藏在表面下的真实面目。
林枯桑眼睁睁地看着仇寥没入水中，没有收回鞭子，屏住呼吸等着他的反应——
几秒过去，他没有任何动静，哪怕是挣扎。
又几秒，她心底开始觉得不安了，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脑子里飞闪过的各种念头。
不至于吧，哪怕是昏迷的人也会被缺氧弄醒……会不会是装的？
另外一个声音在她耳边煽风点火。
仇寥本来就带着久病未愈的伤，自己又新抽他了一鞭子，再加上才接好手腕肯定很疼，他彻底昏死过去也不是没可能。
再过了几秒，水面平静依旧，林枯桑彻底懵了，维持不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试探。
要是主角真的死了怎么办，那她岂不是成了杀人犯了！
她匆忙收回鞭子，手伸进了水里，想要把仇寥扶起来。
但就在她探入水中的瞬间，一只冰冷的手掌突然捏住了她的手指，甚至比凉水还要刺骨，让她浑身寒颤，好像被尖牙用力舔咬了一口，下意识惊呼，那被她认为昏迷的人就已经重新冒了出来。
他怎么？刚才怎么会——
林枯桑大脑混乱。
仇寥依旧攥着她的手指，额头靠了上来，好像靠在落水唯一的浮木上。
呼吸落在她手背，冷热交织，让她皮肤有些发痒。
她听到仇寥咳嗽一声，随后才低低地说，“师尊曾经将我丢进府邸中间的桃花池里，只要我想浮上来呼吸，就会支使那些锦鲤撕咬、吞吃我的皮肉，往往在我鲜血淋漓、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才会饶过我……不过我知道，这只是闲暇时候的玩乐而已。”
林枯桑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直觉告诉她，仇寥没有说谎，这确实是沈钰林干的出来的事。
她产生了一丝心疼。
虽然只是一本小说，但呈现在她眼前的却太过真实了，让她无法直视。
“不过，我不会当真的。”仇寥顿了顿，继续道，“我知道，师尊只是为了我好。”
他的语气没有一点怨恨，只是非常平静，像在阐述事实，平静到有些令人头皮发麻。
反倒解释了为什么他没有对她的行为升起反感。
这一刻，林枯桑恍然大悟。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书里主角那么尊敬虐待他的师尊了。
这不就是典型的PUA吗？！
她看向仇寥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惜。
难怪。
这么看，主角杀死师尊的可能性大大降低，毕竟受害者很难反抗控制者。
当然，她还需要继续观察一下，不能立刻下结论。
仇寥何其敏锐，当然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她对待自己细微的态度变化。
怎么这么好骗？
他冷冷地想。
虽然事情是真的，但那份可怜是假的。
在落入池水中的那一刻，仇寥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将沈钰林千刀万剐，迟早让他体会自己这般落魄的滋味。
恶名远扬的玄都公主，竟然会有这份多余的怜悯之情。
看来他赌对了。
在她面前，装乖最有用。
只要她想，在伤好之前，他可以扮演她整个三界最听话的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