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余云阳周身一滞,纵是在炭火充裕的屋中,一股寒意仍是在身上蔓延开来,激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不由自主地朝着余大人和余夫人看去,见两人或是冷面或是责备的神情,心底一凉,支支吾吾道:“只是想…赠池中美景与姐姐。冬日的池塘,薄冰微凝,池鱼模糊的样子最是好看……”
“赠池中一物”本就是余云阳诓骗余梓秋前来的手段,事到如今,她也觉这理由用的太过拙劣,实在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可一时之间,她也不知怎么去反驳余梓秋的问题,毕竟若没个由头,谁会在冬日里靠近刺骨冰寒的水面。
“云阳!”兴许是看到余大人即将要兴师问罪的气势,向来疼惜余云阳的余夫人只得先发制人:“秋儿初来乍到府上,自是不熟悉府中景物,你在府上这么久也该知道深浅,池塘边路滑危险,怎可一味贪玩。我知你是想与你姐姐亲近,才带她在府上赏玩,可也得仔细着才是,幸而秋儿没出什么事。”
余云阳一怔,脑子迅速转动,刚才她害怕说出些什么,可现在余大人在此,她心底的那些小九九如何藏得,余夫人这一提醒,便是要保她的意思。她倒也是个机灵的,立刻应声道:“是…是我贪玩,害姐姐失足掉下水,是我的不好。”
余梓秋心底轻嗤,纵然余云阳的戏已经唱到演不下去的地步,可余夫人还是一味偏袒,到底是多年的母女,即便与她血缘难断,又对她愧疚怜悯,却还是打心眼里更疼惜余云阳的。
虽然难免替原身心寒,但余梓秋也只是一笑,随后说道:“不碍事的,池塘景色的确很好,妹妹有心,是我太不小心了。”
话到此处,原本准备问责的余大人权衡之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将小事化大,疏离两姐妹的感情,只瘪瘪嘴,道:“既然秋儿没什么大碍,我就放心了。”
古时颇重女子生养,故而女子受寒是一等一的大事,余大人不免担忧,多番嘱托厘余梓秋要好生将养着,莫要再出门着凉。而后,又叫人去准备暖身的补药,和足量的炭火。
继而与丫鬟道:“叫侍女们来回走动的时候仔细着,大小姐畏寒,在外室暖好了身子再进来伺候,别带了风进来。”
听着余侍郎的话,余梓秋恍然想起,在书中刚开始的时候,余大人对原身这个女儿十分亏欠,是尽心尽力要弥补的。
只是原身眼皮子浅,太过不争气,因嫉妒心屡屡犯错,而余大人刚直,并不太懂宅院儿里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以至于后面对余梓秋失去信心,彻底放弃。
余梓秋心道,既她穿来,便不会重蹈覆辙,抓住余大人的心,抱着这棵大树才好乘凉。
她心里告诫自己,万不能再丢份丢到前世的地步,只需把余家当作倚靠和跳板,切不能真情实意却被泼一盆凉水。
余梓秋对余大人道谢,又替余云阳开解数句,随后便咳嗽几声,作虚弱状瘫软在床,将戏做的足够。
余梓秋弱柳扶风、楚楚可怜,人人都对其怜悯同情,只有余云阳强压下心头的厌恶。心中愤愤然道,本以为余梓秋是个乡下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却没想到余梓秋这般不好对付,一招以退为进让她失了人心。
偏生她现在被压制得说不出半句话来,否则更会引火烧身,只能乖觉地埋头站在一侧,听着父母的责备。
一会儿后,余云阳领了个禁足三天的罚悻悻离去,而余家夫妇在安抚余梓秋一阵后,便也离开。
待他们一走,余梓秋便直起身子,星月紧忙送上一个缎锦金丝软枕置于余梓秋身后,免叫余梓秋生铬。
而后星月又小心翼翼拆去手炉的套子,往里添了一些新碳进去,确保暖和递给余梓秋。
在星月的关照下,余梓秋的脸慢慢恢复血色。
余梓秋这人向来着重养生,若非要给余云阳一个教训,她是决然想不到自个会在寒冬腊月里往池子里跳。
而今教训是给了,不过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古代本就医疗不发达,又经过这么一泡,若是身子养不好恐要留下病根。
“去吩咐厨房,备一下热水,一会儿我要沐浴,好好去一下寒气。还有姜汤也续上。”余梓秋对星月道。
不多时,星月便将余梓秋吩咐的两样东西准备好,余梓秋泡在暖和的温水中,身子的不适慢慢缓解。
星月一边服侍余梓秋擦背,一边道:“大小姐,别怪奴婢多嘴。奴婢只想问一下,这次你落水,是失足还是另有缘由?”
余梓秋勾动嘴角,房中烛光闪烁,衬得她一张消瘦小脸耀如春华。
若论皮相,余梓秋自是比不过养尊处优的余云阳,但论骨相,余梓秋又比余云阳美了几分。
余梓秋没有正面回应丫鬟的问题,只心想着连丫鬟都能看出其中的蹊跷,余侍郎和余夫人一个纵横官场多年,一个旧居深宅大院,执掌中馈,又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门道。
不过只是一次没有确切证据的指摘,自是不能扳倒余夫人最疼爱的好女儿,倒不如以退为进,给余家夫妇心里留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这样一来,也能让余云阳投鼠忌器,收敛自己的行为。
她对宅斗这些事,实在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别人欺负到头上,还是要反击的。
浴桶中的热水渐渐冷却,余梓秋身体也愈发疲惫,便擦拭干身体,换上干净里衣往床上而去。
只是手指还没碰到床上的衾被,一股无力感突然袭来,胸口发闷得紧,脚步也变得虚浮,最终双腿一软仆倒在床边。
星月见状紧忙赶过去将余梓秋搀到床上,正要去叫人时,余梓秋拽住了星月的手,“星月,你先别走。”
她转动着浑浑噩噩的大脑思索一阵儿,而后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星月吸着鼻子嗅了嗅,只摇头道:“除了二小姐送来的银炭有些味道,除此之外并无味道啊。”
星月的话点醒了余梓秋,她刚刚闻到的便是炭火燃烧产生的味道。
银霜炭这种炭看似烟尘小而久燃不熄,烧起来一氧化碳含量却比普通的木炭更高。她落水之后,为了保暖,丫鬟们特意将大多门窗闭了,而她刚刚又泡了温水澡,在蒸汽的作用下呼吸加速,更导致吸收的一氧化碳含量剧增。
幸而她发现了,否则恐怕在睡梦中便殒命于无形。
她随即让星月将所有门窗打开,将炭火端出,并为她倒一杯清肺热茶来。
星月不明所以,但仍是照做。在将一扇窗户用叉竿支起时,她惊讶道:“怪了,我记得这里的窗户先前透了一尺的缝隙通风的,却不知是谁给合上了。”
大户人家的侍应向来训练有素,对照顾主子颇为仔细,通常冬日里燃炭都会支起一扇窗户用来通风,除此之外,有的还会在床边放一盆清水,便是为了防止生炭中.毒。
余梓秋心中有些惴惴不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好在在星月将炭火端出去后,她的情况好转了很多。
喝着星月递上来清肺的热茶,余梓秋凝思许久,紧攥茶杯的指尖被温热的茶水烫得微微发红。
她心中琢磨,星月和丫鬟们伺候人习惯了,绝不会出这种差池,这扇窗户恐怕是有人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在外面偷摸合上的。
若是这样,当真是害命无疑了。
脑海中冒出了“余云阳”三个字。
偷鸡不成蚀把米、怀恨在心,做出这种事情也不奇怪。
只是现在没有确凿证据,无法对质。
余梓秋心道,她这个好妹妹,比她想象的还要狠辣的多。
炭火拿出去之后,屋子一下凉了许多,余梓秋的心境也一沉再沉。回到余家的时候,她想避免宅斗,在余家的羽翼下生活,可现在,她觉得这一切与她想象中相去甚远。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既在漩涡中,哪能不翻船。
或许只有离开余家,才是最好的出路。
如此想着,余梓秋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翌日起身坐定时,星月却道余云阳已经在屋外等了许久,是为昨日的事情道歉而来。
“道歉?”余梓秋打了个哈欠,随后问道:“她昨日既已经道歉,也领了禁足三日的罚,怎的一大早就来我这了。”
星月抿抿嘴,难为情道:“是被关禁闭三天,可二小姐和余夫人求了情,也就……”
余梓秋忍不住鼻哼一声,余夫人竟然连做戏都不忍心做全。
从前她觉得是原身把一手好牌打烂,而今一想,是余夫人偏爱过了头,所以这副牌从来都没办法打好。
“既然等很久,再等一会儿也无妨,我再睡会儿,醒了再见她。”余梓秋撂下一句话,便又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合上眼睛。
她却不知,余云阳是极有耐心的,竟又等了她一个回笼觉。
这下她没了推辞的理由,也只好忍着不悦叫星月将人接待进来。
余云阳进了屋,便是一声虚伪的“姐姐”,随后小步向前几步。
余梓秋叫住她,“我还病着,你别走那么急,过了寒气给我,就在外室先坐一会儿吧。”
随后,她唤来星月,“给二小姐递一个翠纹棉羽缎套的银丝碳手炉上去。”
星月照做。
余云阳刹住脚,接了手炉在外间的圆凳上坐下,目光落在了燃烧的四脚圆顶炭炉上,发觉里面的木炭由上好的银丝碳换成了普通木炭,只微微抿嘴,却没说什么。
“要是没事就先回去吧,妹妹身娇体弱,别叫我过了病气给你。”内室传来余梓秋不疾不徐的声音,听着倒是中气十足,并不像病的厉害的。
余云阳强撑一个笑容出来,“姐姐病了,我这个罪魁祸首理应贴身照料,若不是我,姐姐也不会摔到池塘里,惹得爹娘连连心疼。”
话是好话,只是余梓秋听起来总觉得夹枪带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