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渐散,云蓁和柏扬相视伫立。
喷泉在他的身后,哗啦啦地流动。
瞥见云蓁走过来,他放小提琴进琴盒的动作更加缓慢。
“你晚上不是要演奏吗?为什么来街上拉小提琴?”
她的靠近,带来淡淡的花香。
柏扬合上琴盒,刘海暂时遮挡眼睛。“我想拉给你听,但是怕打扰你工作。”
“你专门来商业街拉给我听?”
他的双臂抱着琴盒,垂眸落下鸦羽般的睫毛。“昨天令你不高兴,我来赔罪。”
云蓁疑惑不解。“我昨天没有不高兴。”
“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听演奏会。”他抱紧琴盒,彬彬有礼地向她鞠躬道歉。
云蓁笑着叹气:“其实我是不喜欢坐太久,因为太累人,倒是不讨厌听音乐。”
“真的吗。”他的语调平缓,灰蓝色的瞳孔却显得纯净。
像一个在说“你不准骗我”的大男孩。
“真的。我喜欢听你的琴声。”
柏扬安静地注目。
她真挚的眼神带着热烈的旋律。
“今天的曲子是我新作的,想给你听听。”
“难道是来自昨天午饭时灵感?”
“对。”
云蓁弯弯的双眼溢出神采。“是不是和花有关?我听的时候,觉得自己走进一片花海。”
灰蓝的眸子目不转睛。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琴盒上弹奏。
随即,他诚实地点头。“嗯,我看见一朵能烫灵魂的花。云姐姐,我能到你的花店坐会吗?”
“当然可以。”
云蓁不吝带领他来到花店,忘了店里摆放未包装的铁艺架,乱糟糟的。“抱歉,你先坐会,我去收拾。”
“不用了。”柏扬环顾一朵朵灿烂的鲜花,“这样很好,是最真实的状态。”
“可是几乎没地方落脚。”
“没关系。我现在有空,能不能帮你的忙?”
“不用……”
柏扬抱紧琴盒,小心翼翼的模样。“我想找灵感,做从没做过的事情找灵感。如果作不了新曲子,乐团会面临危机。”
云蓁没想到他肩负重任,立刻把“不必麻烦别人”的想法抛之脑后。“你帮我剪花枝吧,先剪这一堆香槟玫瑰的,要剪掉三分之一的长度……”
他入乡随俗,穿上云蓁的黄色围裙,戴上橡胶手套。
围裙和手套带有花香味。
与她身上散发的一样。
柏扬安静地坐在店门旁剪花枝,云蓁则站在店门前装饰铁艺架。
他侧目。
专心致志的云蓁,娴熟地折彩纸。
她的双手仿佛拥有魔法,把简陋的铁艺架,用暖粉和米白的彩纸,包装成高雅的花篮。
他捻起一枝香槟玫瑰端详。
暖色调的花也不差。
他凑近一嗅。
可惜没有花香。
周末的街道人来人往,偶然有年轻的男性来买花送给爱人。
尽管客人只买一枝花,云蓁也会用彩纸包装好,递给客人。
剪完一根花枝的柏扬,空出左手来,在膝盖上轻弹,记录某种事物。
云蓁回到店门外,继续包装铁艺架。
喘息间,她的头皮一阵发麻。
这种心悸的感觉,她曾经在动物园感受过。
那时她站在围栏前面,与一只瘦骨嶙峋的老虎对视。
它一动不动地盯着猎物,喉咙不断鼓动,咕噜噜地吞咽唾液。但它没有立刻扑过来,而是耐心地监视猎物。
等她卸下防备心,它必然直接咬破她的脖子,一击即中。
事实上确实如此。
她感到危机,落荒而逃后,来了别的游客。据说他们认为围栏和宽敞的沟槽很安全,没当老虎的异样一回事。
后来,其中一名游客挑逗老虎的时候,饿虎扑来咬掉他的手。
此刻,她又变成肉食者的猎物般,随时被咬破喉咙。
然而这种感觉转眼即逝,消失的速度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她看向旁边的柏扬。
对方正剪花枝。
“我猜你们一定还没吃午饭。”
闻言,她和柏扬同时注视来人。
举起购物袋的盛燃,身穿黑色T恤。衣服上的荧光紫和荧光绿的涂鸦图案,像野兽的爪子,张扬不羁。
盛燃似笑非笑地斜睨柏扬,银色耳环反射金属的光泽。“没想到你也在,你不回家吃饭可以吗?”
柏扬面不改色地垂眸,拿起新的一根花枝继续修剪。“我会帮云姐姐剪完。”
盛燃冷嗤一声。
云蓁一锤定音:“柏扬帮了我大忙,不如我们一起吃饭吧。”
“好。”柏扬不假思索。
狡黠的精光,流转在盛燃的目中。“我带来的食材不够。柏扬,和我去一趟菜市场补充。”
“哦。”他爽快地放下剪刀。
云蓁留下看店和煮米饭,他们俩结伴前往菜市场。
“你第一次去市场吧?那是人多又脏的地方。”
柏扬一瞥满肚子坏水的盛燃,没有吭声。
然后两人一路沉默到菜市场。
“三个人吃饭,得多做两道菜。”盛燃来到菜摊前挑西红柿。
红艳艳的西红柿吸引柏扬的目光,他拿起一只左看右看。
盛燃夺过他手里的西红柿,然后放下。“这一只太硬了,口感不好而且泛酸。”接着他拿起另一只。“这一只软软的,容易熬汁。”
柏扬端详他挑的西红柿。
转眼,他飞快地置入塑料袋。“这是我挑的,你抢不走。”
“我没想过抢。”
“上学时,喜欢抢我牛奶的人是谁?喜欢抢我圆珠笔的又是谁?现在我很难相信你不会抢。”
柏扬的嗓音冷冷:“现在想来,我抢的那些东西根本不入眼。牛奶过期,圆珠笔不好写,应该抢不会被我扔进垃圾桶的东西。”
盛燃抓西红柿的手不禁用力,西红柿的两侧往内凹。“上学时我会让你,但现在绝对不会。”
“没关系,你不会赢。”
他逼近到柏扬的身前,逆光的面容黑沉沉,一双漆黑的眸子像燃烧幽暗的冥火,也像燃烧封印野兽的枷锁。
“赢不了的人是你,因为你没法感知任何鲜活的事物,像一个空洞的人偶。”
柏扬被戳中痛处,灰蓝的瞳孔依然淡漠——只能淡漠,他连生气的情绪也没感受过。
但他学会扬起嘴角。
扬起得逞、胜利的虚假微笑。
“我会看到你求而不得的痛苦表情,看到你变成一只到处发疯的野兽。”
盛燃笑了笑,后退一步。“先发疯的一定不是我。”
不久,柏扬明白了他的意思。
“喏。阿蓁家的大米应该快吃完。你不是要帮她的忙吗,麻烦你了。”
盛燃念在旧同学的情分,挑了一袋二十斤重的大米而已。
他两手提蔬菜和鸡翅,腾不出手搬米。
柏扬暗自咬牙,闷声扛起一袋大米。
哪知走到半路,盛燃大发善心,跟他交换:他来扛大米,柏扬提蔬菜和鸡翅。
柏扬面容冰冷,扛着大米不动。
“不识好人心,你的双手要拉小提琴,我不可能让你一直扛。万一你的双手受伤,我赔不起你的保险费用。”
半信半疑的柏扬放下大米。
当回到花店,柏扬差恨不得送他一记白眼。
“怎么还买米了?”云蓁匆匆地小跑过来,想帮忙但无从下手。
盛燃粲然一笑:“你一个人在家,肯定不会买太多米。既然去一趟菜市场,顺道为你买了。放心,不重。”
“辛苦你了。”
“嘿,不辛苦。”
面无表情的柏扬,在他身后踢一脚。
盛燃若无其事。“你看店,做饭的事交给我和柏扬。对了,柏扬应该没有下厨过……”
“对,我没有下厨过,辛苦你了。”
见他不上当,盛燃笑着咬牙:“那你们俩看店吧。”
柏扬飞快地把蔬菜和鸡翅塞给盛燃。
接着,他和云蓁在店门外忙碌。
厨房的洗菜池正对窗户,而透过窗户,能望见店门外面。
可惜洗蔬菜的盛燃一抬头,只看到那纯白又嚣张的背影。
柏扬的后背挡住大半个云蓁。
“呵。”
正午,商业街的行人越来越少,云蓁暂时关店。
“好香。”
饭厅弥漫菜肴的香味,刺激她的饥饿感越来越强烈。
盛燃解下厨房的围裙,向柏扬打趣道:“柏少爷,但愿合你的胃口。”
柏扬面无表情:“我不挑食。”
云蓁很饿,连忙打断针锋相对的二人:“动筷吧,不用客气不用拘谨。”
柏扬夹起最大的一块的可乐鸡翅,放进云蓁的碗里。
盛燃见状,微笑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
“云姐姐,你今天忙了很久,要补充体力。”
“谢谢。你们别客气,想夹什么就夹,当在家里。”
“好啊,我就觉得这里像家一样自在。”盛燃笑吟吟地夹一块牛肉给柏扬。“尝尝味道。”
他不紧不慢地咬一口牛肉,表情没有变化。“不错。”
云蓁也尝一口可乐鸡翅,简直感动。“盛燃,你帮我做了两次饭,下次换我来。柏扬,如果你不介意,你也可以来吃饭。”
“不介意。”柏扬抢先回答。
盛燃的关注点却是“下次”,心情豁然开朗。“好啊。”
既然她下次请吃饭,盛燃理直气壮地留下帮忙剪花枝。
有他们俩在,云蓁的十个开业花篮,居然提前完成。
高雅的暖色调吸引路人的侧目。
“阿蓁的手艺真棒。”
她感激两人的帮忙,也就不计较盛燃过于亲昵的称呼。“等我明天送完货,请你们吃饭。”
“一言为定。”
晚上,市中心演奏厅。
换好燕尾服的柏扬,坐在化妆间让造型师修饰发型。
邻座的音乐指挥转头搭话:“今晚的演出一定会很成功,很多观众因为你慕名而来。”
柏扬注视他标准的笑脸。
法令纹呈“八”字形,露出八颗白牙齿,眼睛周围的肌肉向上提。
柏扬冷淡地“嗯”一声,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
无趣。
枯萎的灵魂,得到春雨的滋润。
他想得到更多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