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周景和却并未应下,只是摇头道:“儿臣在文阳殿已经住了十多年了,早已习惯那儿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实在不想搬到别处去。”
圣人的手一顿,“倒也是个恋旧的孩子,既然你想留在文阳殿,那便继续住在那儿也无妨。”
周景和恭敬的谢了恩,却又道:“儿臣还有一事,想求父皇帮忙。”
“你这孩子,说便是了,何必行这样的大礼?”圣人说着,便将周景和搀扶起来。
可目光里头还是多了些探究。
周景和迟疑了片刻,才终于开口道:“文阳殿的烛火实在昏暗,儿臣夜里看书,不免伤到眼睛……”
若是可以,周景和自然不想由自己来开口说出这件事。
若是有旁人开口,又或者是让圣人亲眼瞧见,效果应当能好上千百倍。
可惜他身边没有宫人能代他开这个口,那便也就只能由他来。
圣人很是意外的看向他,似乎根本没想过他求的居然只不过是文阳殿的烛火而非功利权势。
圣人大约是想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的,可却什么都没有瞧出来。
只是等圣人低下头去
等出了承文殿,圣人没去书房,倒是往文阳殿走了一趟。
不消半个时辰,消息便传回到了周景和的耳中,说是圣人在文阳殿发了一通火。
“文阳殿里边几乎是没一样看得过去的东西,寥寥几样摆件都是破旧的,灯盏是坏的,茶杯是缺了口子的,就连屋顶都是漏水的。”元尧说着不由得笑出声来,“圣人一进屋子,脸就彻底黑了。”
周景和面上倒是不显喜怒,只是道:“周景亭出事时候,孟皇后便无心再管后宫事务,这些事便自然而然的交给了云妃,周景和那事儿没闹出来之前,父皇还觉得她将后宫管理得很好,有升她位分的想法,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云妃脱不了干系吧。”
“自是脱不了干系。”元尧点点头,从前周景和只是个被忽视的皇子,没人会真的将他当作一个正二八经的主子来看,吃的用的是最差的也没人会去追究,这在皇宫当中好似已经成为了一个最基本的规则。
说到底云妃也没有做错什么,不过是顺应了这个最为基本的规则而已。
那些苛待也并非是她授意。
她甚至都不知道周景和这个人的存在。
只是重阳宴之后,周景和的身份亦是不同往昔。
所有一切自然也就应当别论。
文阳殿闹的动静不算小。
圣人在那日发了一通火之后当即杖毙了几个管事的宫人,虽然没有在明面上去追究云妃的责任,可还是找了由头收回了云妃的管事之权。
孟皇后的身子很合时宜的好了起来,协理后宫的权力绕了一圈又理所当然的回到了孟皇后的手里。
第二日,孟皇后便亲自来看了周景和。
还带了些贵重的药材。
上回圣人去瞧过文阳殿之后便让底下人将整座宫殿重新修缮,文阳殿已经是老旧得不成样子,修缮起来极为费事,自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所以在文阳殿修缮完成之前,周景和依旧住在承文殿。
周景和在这儿住得习惯,平时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之处,只是必要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些。
这会孟皇后过来,她便是极为警惕的。
来这一趟,半个字没提旁的,只是说了几句关心的话罢了。
但周景和其实也明白她本就无须说些什么。
今日,她来这一趟,便已经说明了她的心意。
她缺一个好儿子,而周景和,也恰恰好缺一个好母亲。
***
而冷宫,依旧是一派安宁。
长星身上的伤恢复得很快。
不过几天功夫,那些渗着血丝的红痕就已经淡化成了很浅很浅的疤痕。
兰嫔瞧见了总是忍不住皱眉。
她一向是讲究的人,什么都想着能做到最好。
瞧见长星白皙的手臂上一道道浅色的疤痕,就好似浑身刺挠一般的难以忍受。
长星将衣袖往底下拉了拉,“哪里会有人像您这样盯着瞧的,这些疤痕那样浅,只要不凑近了都是瞧不出来的。”
兰嫔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转身就回了屋子。
长星没多想,受伤的这两日,静嫔和兰嫔让她好生休息了两日,这两日的活计也就被囤积了起来。
她还有许多事儿没有做完,腾不出时间来考虑其他。
就连去见周景和的事,也被她短暂的放在了一边。
又过了一日,长星去帮兰嫔打扫的时候,手里忽的被塞了个精致小巧的镏金盒子,长星一愣,就听见兰嫔扭过头去,别扭的说了句,“祛疤的。”
长星抬头,恰好瞧见她发髻上那根金簪子不见了。
长星记得,她一向是很喜欢这根金簪子的,她总说女子头上应当有能镇住场子的物件,这金簪子便是她所说的那样能镇住场子的物件。
所以她日日都戴着。
现在却不在了。
长星低头看向那个镏金盒子,一下子明白过来,赶紧将这盒子递了回去,“娘娘,这我不能收。”
“你不收?”兰嫔的声音不由得拔高,“你手上那些疤痕那样丑陋,我只是瞧见便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你不收难道是故意不想让我过得舒心吗!”
“我……我……”长星被她唬得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口。
“你若是没有这种心思,那就好好收着,记着一日要用上两回,等那些痕迹尽数消了方能停下。”兰嫔也没等她说出些什么来,只是又将她的手推了回去,再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长星的心里一阵感动,也明白兰嫔只是嘴上凶狠了些,心却是软的。
那根金簪对于她来说那样重要,可为了换一盒没那么值钱的伤药,她还是给了出去。
之后的几日,兰嫔几乎是日日都要检查长星手上的伤。
直至瞧见那几道疤痕已经全然看不出来了,她才轻轻舒了口气,就好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
***
十月,碎黄的桂花香气散得到处都是。
长星已经连着二十多日未曾见过周景和了。
她是头一回同周景和分开得那样久。
这些日子以来,她只要得了空就总忍不住往承文殿跑。
可却没有一回是真的见到了他的。
承文殿门口的宫人都不愿意帮她通传,她再怎么去解释也没有人再愿意相信她的话。
周景和因着身上的伤,很少有出来的时候。
有一回长星好容易打听到周景和会在那日午后出门,便一早就跑来承文殿外头的廊道里等着。
可一直到入了夜,却也没见他出来。
等她回到冷宫里的时候,天色都彻底暗下来了。
兰嫔斥责的话已经是到了嘴边,可瞧见她被冻得浑身发颤,最终还是将她拉回了屋子里烤了炭火。
来年冷宫中其实是分不到炭火的。
今年不同。
出了文阳殿那事之后,阖宫上下都知道圣人最为厌弃捧高踩低的奴才。
原来的管事太监死得凄惨,后来顶上那个位置的太监便也学得聪明了一些。
就连冷宫也沾了光。
领到了冬日里最缺不得的炭火。
可这送入冷宫的炭火也还是最差的那一等,烧起来直冒黑烟,熏得人难以忍受。
长星坐在炭火边上,眼睛被熏得通红,眼泪忽的就落了下来。
上京的冬日,总是来得那样早。
今年更是如此。
枝头上的桂花还未凋谢殆尽,夜里从窗缝中灌进来的冷风中就已经带着冬日里的气息。
长星有些日子没有去过承文殿了,她这几日又开始忙碌起来。
因为欣妃。
原以为只是寻常的风寒,可没曾想一病就病了这样久。
长星越发小心翼翼的照料着,可人却还是一日一日的消瘦了下去。
就好像黑暗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一点一点的将她扯进深渊。
病痛让她安静了许多。
长星已经很久没有像从前那样和兰嫔,静嫔一起追着欣妃满院子跑了。
那时候只觉得疲惫,可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有些想念。
至少那个时候,大家都还好好的。
长星陪在欣妃身边的时候,她大多都是清醒的,只是不说话,也不似从前那样叫唤,就只是怔愣的盯着某一个方向出神。
好似在看些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看。
长星有的时候同她说话,她偶尔应着,只是声音很是疲倦,就好似很累很累了。
下初雪那日,长星正用温热的帕子给欣妃擦手,一抬头就正好瞧见了纷纷扬扬的雪絮,她不由得愣了神,“今年的雪来得真早啊。”
欣妃有些艰难的抬起头,也往小窗瞧去,那双原本黯淡的眸子却忽的有了些光亮,“好漂亮的雪。”
长星见她难得有了些精神,也觉得高兴,“是啊,现在才刚下起来,等明早起来才更漂亮呢,咱们宫里头的那几棵枯树上也会堆上白雪,远着瞧就好似开出了白色的花儿,比起那些名贵的梅花,也差不到哪儿去。”
“可惜……我大约是瞧不见了。”欣妃眼里的光亮迅速灰败,就好似一朵迅速凋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