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上京的雨连着下了三日,午后才终于是放了晴。

稀疏的阳光砸进了雾里,却依旧是灰暗的一片。

长星从冷宫出来的时候浑身酸疼得厉害,她方才将冷宫里那几位娘娘的冬日里的衣裳洗完,又加上前些日子留的伤还未曾痊愈,周身便没有一处是好的,可步子却是轻快的,她捏紧了手中那半册书,唇角弯了弯,心间也是涌上甜意。

费了不少功夫,总算是将这书给拿到了手。

冷宫距离文阳殿并不远,不过一刻,她便已经捧着那半册书走过了那条略显荒凉的鹅卵石小道,带着一身潮湿进了文阳殿。

殿里面光线本来就不好,这会儿外头不见多少光亮,里边就更是昏暗,少年倚靠在窗边上,手中捧着书,好似同这灰败的景致融为了一体,又好似全然割裂。

听到响动,他的手微微收紧,“外头湿漉漉的,怎么过来了?”

“不过是几步路罢了。”她抿唇笑道:“我给殿下带了东西。”

周景和转身,恰好瞧见她递到跟前的那半册书,他眼里似乎有些意外,“是沈工的策论。”

沈工是前朝名士,身份微贱,是商户妾室之子,却写得一手漂亮的策论,便是那些瞧不起这寒门出身的世家之人,瞧了他的策论,也无一不称赞其见解独到,颇有风骨。

后来前朝覆灭,沈工也因为维护旧朝而被处以极刑,他留下的这些策论早被新君下令焚烧殆尽,又过了这样许多年,才有后世之人因仰慕其才情,悄悄将其策论整理成册,虽说残缺,可总是聊胜于无。

长星脸色微红,轻声解释道:“我……知殿下想要,所……所以便想了法子托人从宫外带了进来。”

她本就说话结巴,这会儿心里紧张,就更将话说得磕磕绊绊。

周景和的目光移开,只低低的应了个“嗯”,方才想起来好似确实同她提过此物,只是没想到她会记在心上。

更未想过她会费尽心思的将这策论弄来。

长星也没有在意,她同他相处了七年,自然知道他从来冷心冷性,即便是同她说话,也极少有带着情绪的时候。

唯一的那回,便是五年前,她替他去打听圣人消息的时候,彼时为了让周景和能见上他心心念念的父亲一面,她将积攒了几个月的银子塞到了圣人跟前的一个小太监手中,也确实从那小太监口中知道了圣人的动向。

可不曾想会恰好被彼时最为受宠的云妃瞧见,云妃又是嚣张跋扈的性子,岂会听她解释,只让手底下的太监将她制住,而后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长星从前受也过不少欺凌,可动手的大多是些嬷嬷,力气再怎么也是无法同这些下了狠手的太监相比。

等到云妃消了气,长星浑身上下已经是无一处完好,之后她被丢进了太湖里边,若不是熟识水性,恐怕便要死在那儿。

那日夜里,她浑浑噩噩从太湖中爬了出来,在见到周景和的时候却只同笑着同他说她买通了那个小太监,同他说那小太监告诉她圣人明日会去御花园赏花。

忽明忽暗的光影下,长星还没来得及看清周景和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就被他抱进了怀里。

直至今日,长星依旧记得,周景和身上那种泛着冷意的淡淡墨香,以及他摩挲着她手腕间的红痕,在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呢喃:不会一直这样的,长星,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会出人头地,会将这些欺凌,这些羞辱,向他们千百倍的讨回来……

白日里不管是面对云妃的羞辱,还是那几个的太监的折磨,甚至于最后被丢进太湖里差点淹死都未曾流过眼泪的长星却在听到周景和许下这样的承诺之后哭出了声。

那日,他们就好似冬日里的两只流浪猫,互相依靠,互相取暖。

再后来便是照顾他的嬷嬷死去的那一回。

周景和虽是皇子,可这皇子同皇子之间,亦是不同。

他的生母宫里的一个粗使宫婢,据说大字不识,行为粗鄙,能怀上周景和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

不过他生母早在生产之时便已经难产而亡,至于当初真相如何,他生母又是否真如传闻所言那也是再无从考证。

总之,周景和因着这个生母,从出生开始,便被安置在了冷宫边上,颇为偏僻的文阳殿里。

初时文阳殿里边还有几个宫人,可时候长了,但凡是个想有些出息的,都不会愿意继续留在这里头伺候,便都接连走了。

唯一留下来那个是个老嬷嬷,长星同她说过几回话,也问过她为什么不离开,她听了这问题就只是笑笑,说她一把年纪了,也不想折腾了。

那老嬷嬷留在周景和的身边伺候了十多年,从他出生开始便伺候着他,最后老嬷嬷的尸身被抬走的时候,长星陪在周景和的身边。

他似乎没有多么难过,甚至看向长星的时候,还轻轻的笑了笑。

他说,也好,这于她,算是解脱。

长星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却看出来他眼里的恨意。

长星以为,他是在怨恨那些害死老嬷嬷的人。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方才知道,其实不是。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之后,便也就再未曾见到周景和这般失态的模样了。

“差点忘了。”长星一个愣神的功夫,思绪就飘远了,这会儿回过神忽然想起来冷宫里边还有一些活没干完,“兰嫔让我去给她打扫屋子呢。”

周景和抬头看向她,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应了个“好”。

长星又冲着他笑了笑,然后才出了文阳殿。

只是她刚走,周景和身后便缓缓走出了一道人影,“殿下,这宫女碍事,不如让属下直接将她杀了,反倒干净。”

“不必。”周景和摇头,“留着她还有用。”

那人疑惑的看向他,“从前殿下势单力薄,确实需要这个小宫女帮扶,可如今,这小小宫女又还能帮殿下您做什么?”

“元尧,此事,我似乎无需同你解释。”周景和看向他,语气中泛着冷意。

元尧闻言慌忙跪下,“属下知错。”

“知错便好。”周景和的目光移开,“起来吧,跟我说说我那位五哥的情况。”

元尧应了个“是”,然后道:“五殿下为了您安排的清芜姑娘恍若疯魔,昨日,竟求圣人收回成命,想退了同丞相嫡女孟娉瑶的婚事。”

“圣人大怒,自是没有准许,可谁知五殿下也是个痴心人,竟是在大雨里跪了一天一夜,云妃急得如同热锅里的蚂蚁,来劝了几回都没说动五殿下,最后竟是到了今日早上,他方才因为昏倒而被云妃宫里的人抬了回去。”

元尧说着,有些可惜道:“只是圣人到了最后,都未曾松口。”

“无妨。”周景和缓缓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那孟娉瑶身份贵重,也是骄矜的性子,我那五哥昨日里那样闹了一通,消息怕是早就传到了丞相府,她怎么会愿意受这委屈?”

“恐怕这场婚事,闹到最后,便是我那父皇再不想退,也要退了。”

元尧笑道:“是这个道理,圣人原本就不喜欢这五殿下,因着云妃的缘故方才给了他机会,可惜他不懂珍惜,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而失了分寸,殊不知他只要娶了这丞相嫡女,这太子的位置可就再难撼动了。”

“父皇最喜欢的二哥在战场上断了一双腿,最不在意的四哥因为谋逆之罪被处死,最不喜欢的五哥又闹出这样的事来。”周景和的唇角微微勾起,眼里却尽是森冷,“他估计也想不明白,他怎么就生了这些东西?竟是连一个能担得起储君的位置的人都没有。”

“也是时候该提醒提醒他,冷宫边上,文阳殿里,还有个周景和了。”

***

长星哼着歌儿从文阳殿走了出来,没曾想迎面就碰上了瞎了一只眼的李桂。

李桂是云妃宫里的总管太监,是云妃身边的红人,据说他这只眼睛就是因为云妃瞎掉的,所以云妃方才如此重用。

而宫里边这些宫女瞧见了李桂,却无一不心生畏惧,不仅因为他本来就相貌丑陋还瞎了一只眼,更因为他性子古怪,对容貌娇美些的宫女便要动手动脚,又背靠云妃,让人不敢得罪。

长星也怕他,可迎面碰上也不敢扭头就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两人拉开几步距离,长星方才松了口气,却不想李桂却突然开口叫住了她,“那小宫女,走这么快做什么?”

长星身子僵住,想起自己听说过的那些有关于李桂的事迹,心头一慌,索性撒丫子跑了。

李桂没料到她居然有胆子跑,竟也追了一段路,只是长星躲在了假山后边,李桂一时找不着人,便恨恨道:“我记住你的模样了,回头多叫几个人过来,看你怎么跑!”

然后便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响。

长星在那假山后头听着心惊胆战,过了好一会又想起兰嫔的屋子还未曾打扫。

兰嫔的性格不好,动不动就要发脾气,长星不敢误了她的事,便只能鼓足勇气往外边瞧去,却不想正好对上一张狞笑的脸,“躲?我看你再往哪里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