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警局内的灯光亮得惊人。

林岁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她坐在沙发上,偷偷摸摸地东张西望,但背却挺得很直,有一种做了好事的感觉。

警察来到她面前,林岁立刻收回目光,重新坐正。

“——经我们调查下来,他们说的情况都属实。”

林岁倏地一震。

警察显然也是第一次办到这样的案。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眼前一方当事人还是钟氏集团的掌权人之一,哪儿是他们这种基层片儿警敢插手的事情。

“是场误会。”

他努力挤出笑道,“既然是一家人,还是你们自己商量和解比较好。”

警察没有说谎。

她们的身份不是假的。

那岂不是证明——

林岁猝然抬头,对上方如琴的视线。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披肩,随即居高临下地望下来,像是很温柔,语气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责备:“你怎么会觉得我们是骗子呢?”

她又瞥了一眼林小玲和林华,似是觉得他们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怎么会教出来这种拎不清的刺头小孩?

她身上的光……还是红色的。

她不可能看错。

林岁颤抖着要站起身,被林小玲往身后护了护,又赔上一个笑:“没有没有,一场误会。岁岁也是警惕心强。”

“不过现在你们可以放心了吧。我没有骗你们。”

方如琴眼神扫过她们,慢悠悠地说,“我也只是一位,想来找回自己孩子的,可怜的母亲而已。”

她这手感情牌打得林小玲有点无措,只得连忙点头附和:“当然,我们相信。”

方如琴旋即又露出一个笑来:“通常的亲子鉴定大概需要一周,不过我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大约八个小时就会出结果。”

“走吧。”

方如琴瞥她们一眼,道,“如果你们还不信任我的话,可以让警察陪同,总可以了吧?”

林岁没说话。

她的手掌是凉的,根本无法去消化和接受这个事实。

直到被林小玲牵起来,她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而接下来的一切像是被推着走,在采完样后还是浑浑噩噩的。

八个小时,小半天。

放在平时不算长,对于现在的林岁来说却极其煎熬。

“等、等等,还有一件事。”

在离开医院之前,林岁听见林小玲问方如琴,“既然您说十七年前是抱错了两个女孩,那我们能见一下我们的那个孩子吗?”

哦。

对啊。

在这件事情里还有一个女孩子呢?

林岁心脏被尖锐地刺了一下,稍稍清醒了一点,就听见方如琴像是轻声笑了一声,说:“小意听说这个消息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们怕刺激到她,所以就不带她过来了。”

“小意是一个比较敏感的女孩子,如果见到你们,可能会多想。而我们毕竟也养了小意这么多年,也是有感情的。所以我们家的想法呢,还是让小意待在我们家比较好。”

“到时候把林岁接回去后,我们对外会宣布她们是双胞胎,只不过林岁是在十几年前因为意外走失,又被你们偶然收养的孩子。”

“放心,钟家有足够的能力养两个孩子,给予她们最好的生活条件。你们也是做父母的,相信可以体会吧?”

林岁看着这个笼罩着血色红光的陌生女人,很难把她和母亲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她的语气全程都十分温和,但每一处都流露着自然的、上位者的轻蔑。

对她的父母,甚至对她,都是如此。

为什么呢?

她不是来寻找自己的亲生孩子的吗?

“我会在第二天把结果带给你们。如果林岁真的是我们家的孩子,下次我会带律师一起来谈。”

方如琴坐上了车,很快离开。

时值深秋,寒风骤起。

林岁站在风里,茫然又无措。

真奇怪。

她以前读到类似的故事,里面的主角每个都欣喜若狂。

但她此刻没有半点被豪门找回的惊喜感,恐慌,不安,要和父母分开的沉重的不舍压上了心头,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回家吧。”

林小玲拉着她的手说。

她看向林岁,眼神依旧温柔,宛如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露出一个笑来,“妈在呢,没事的。”

林小玲向来是很乐观的性格,最爱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句“妈在呢,没事的”。轻飘飘的几个字,像一剂渡人渡己的万良药,仿佛再天大的事情总有一天也会过去,没什么是她扛不住的。

她又问,“晚上想吃什么?”

林岁:“……什么?”

林小玲又问了一遍:“晚上想吃什么?”

仿佛是稀松平常的一个傍晚,她笑着问自己亲爱的女儿想吃什么。

林岁抬头,看向林小玲。

林小玲眉目端正,笑起来的时候灿烂温暖。

她今年四十五岁,虽然艰苦岁月和常年劳作磋磨得她两鬓渐白,皱纹的纹路也比同龄人更多更深,但依旧能看出来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

家里有一张林小玲年轻的照片。

林岁小时候翻出来过,对着照片,又照照镜子,颇为不满道:“为什么我和妈妈长得不像呢?”

“谁说不像?”

“妈妈比我漂亮太多了!”

“那是因为你还没长开呢。”

林小玲点着她的鼻尖,又蹭了蹭她柔软的额头和脸蛋,哄她的小女儿,“你现在还小,等我们岁岁长大了肯定是一个比妈妈漂亮好多的大美女哦。”

如今十七岁,初长成的林岁看着林小玲依旧和自己完全不像的脸,想起命运在那么早的地方给予她的提醒,只觉得心脏都被隆隆的风扎得生疼。

“想吃肉吗?”

林小玲晃晃她的手,笑着问,“今晚做红烧肉好不好?”

林岁握着她的手,艰难地摇头。

她说:“想吃葱油拌面。”

那是妈妈最拿手的。

“嗯。”

林华突然开口,平静地补充了一句,“再摊一个荷包蛋。”

林岁望过去。

他似乎有些不自在,眼神晃了片刻后,用左手拍了拍林岁的肩。

爸爸总是很沉默。

但在林岁记忆里,在那遥远的过去里并不是的。

林岁还记得,以前爸爸是很爱笑,很爱说话的。

那个时候爸爸还有两只手。

林岁看着林华空荡荡的袖子右管,只觉得痛苦从心底无限地漫上来。

爸爸以前是读过书的,林岁记得在她上幼儿园的时候,爸爸教过她写自己的名字,那个时候他的字写得很端正,很漂亮。

十年前的一场工伤事故,带走了爸爸的右胳膊,和他的笑容。

没有拿到赔偿,也没有拿到失业金,失去了一个劳动力的他们家,也从一户普通人家,变成了挣扎在温饱线的家庭。

即便如此,他们三个人也艰难地把日子过了下来。

妈妈常常摸着她的脸说,岁岁,你是我们的希望。

她一点点长大,眼看着日子也一点点变好。

但现在,她却要走了。

如果她走了,爸爸妈妈从此以后怎么办呢?

……

林小玲的葱油拌面做得很好,葱油味喷香十里,面的软硬程度也适中。

林岁以前最喜欢这一口,但今天却有点吃不下。

她搅了半天面,忽然闷闷地说:“我可不可以不和他们走?”

“结果没出来,还不一定呢。”

林华试图阻止这个话题,“先吃饭,不聊这些。”

林岁却偏要说下去:“我就是爸爸妈妈的孩子,我不想去钟家。”

林小玲想了一下:“可是钟家会有很漂亮的大房子的,你不是一直很想要住大房子吗?”

“我现在不想要了。”

林岁说。

她确实曾经幻想过,如果有一天她们住到电视里播出的那种几层楼的豪宅里该有多好,她要两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一间睡觉,一间放书。

但在所有的幻想里,她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她知道人会长大,她也不会永远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但至少此刻她无法想象自己离开爸爸妈妈,认一对新的夫妻当父母的场景。

林小玲摸了摸她的脸,带着无限不舍与爱怜,最终也只能说:“先吃饭吧。妈在呢,没事的。”

林岁故意吃得很慢,仿佛这样就能无限放慢时间。

她吃一口,就要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

还有一个晚上。

对她来说等待死刑宣判一样煎熬。

“想什么呢?”

林华说,“面都快干了。”

“……”

林岁慢吞吞咀嚼着面条,说,“想小时候的事情。”

“你还敢提你小时候。”

林小玲笑了起来,比了一个五六岁孩童的高度,“我可记得你才这么大点的事情,每天都特别吵,和个小祖宗似的。晚上九点多了还闹着要一个人去外面玩,也不知道是被什么迷住了,我们不让你去你就哭。”

“……”

林岁噎了一下,“不可能吧。”

她小时候哪儿有这么丢脸。

“我可不会记错。”

林小玲笑着低头削苹果,“那个时候你爸总是骑车带你,你还记得吗?”

这个林岁倒是想起来了:“我记得。”

她很小的时候不爱坐后座,就喜欢坐自行车前面那根杆子上。

等大了一点,前面坐不下了,就坐到了后座上,结果第一次脚就被卷进了自行车的轮子。

“都怪我爸。可疼了。”

她做了个委屈的表情,“我现在脚上还有那个伤口呢。”

“怪我?好,怪我。”

林华难得地笑了,带着一点追忆的怅然,“你那个时候还特别倔强,痛得脸都变形了还坚持不哭出声来。”

林岁撇嘴:“那是因为我怕我哭得太大声,你们下次该不让我坐自行车了。”

他们坐在客厅里,用四个小时,回忆了林岁的一整个人生。

从咿呀学语的孩童,到如今十七岁,即将成年的高中生,仿佛一瞬间就长大了。

等睡前,林小玲突然商量着问:“今天妈妈和你睡好不好?”

从高中后,妈妈就很少和自己睡了。

林岁只怔了一下,就毫不犹豫道:“好。”

她房间里的那张床不算大,但躺两个瘦小的女人还算绰绰有余。

“睡吧。”

“明天无论是什么,妈和你一起面对。”

林小玲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如果是真的……”

她又笑了,“那对你来说是好事啊,你马上就要变成有钱人家的小孩了,想要什么都会有的。”

林岁沉默了一下,问:“妈妈也希望我去当钟家的孩子吗?”

“只要你过得好,妈就高兴。”

林岁闭着眼,自顾自摇头。

“妈。”

黑暗里,林岁轻声问,“如果我真的不是你的孩子,你说你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样的?”

“她会不会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优秀,比我懂事?”

“不会。”

林小玲亲一亲她的额头,声音微微颤抖,又很坚定,“你就是妈妈最好的孩子。”

林岁抱住了林小玲。

她身上的睡衣旧旧的,是洗衣粉的味道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拼凑出独属于妈妈的安心感的味道。

“对不起。”

林岁低声说,“以前我经常不懂事。”

“没有。”

林小玲轻声说,“你一直都最懂事了。”

林岁哽咽着说:“那你们能不能……别不要我。”

林岁很少哭。

记忆里上一次哭到崩溃,还是在爸爸出事那一天。

她一直比同龄的孩子们都要早熟,更能承受生命中的意外和打击,同学因为一次小考失利难受一整晚的时候,她已经收拾起心情写下一道题。

但这一刻,她把脸藏在枕头里,后知后觉的痛袭来,让她哭得泣不成声。

为什么命运是这样的呢?

林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

虽然政治课教过她唯物主义,物理课教过她世界运转的基本愿意。

但她从小能看见异光的那只眼睛,教过她辨别人性和发现奇迹。

神明啊。

如果你能听见我的祈祷的话,就让我一觉醒来,一切恢复如常吧。

我要永远当爸爸妈妈的小孩。

拜托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这是一个基于真千金不想和养父母分别,去了豪门也时刻想着跑回家所展开的故事。岁岁是非常非常非常依赖父母的类型,觉得这一点立不住的读者不要看(。)

这本想尝试一下新的写法,和我以前的作品基调不太一样,可能读起来不会太轻松,请谨慎入坑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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