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热意四起,清荷别墅内苑游舫。
适才车轮滚滚,傅惜筠随着定国王府的马车前往清荷别墅之时,张弛早早地在马车之外就瞧见了傅惜筠的不对劲之处。
两弯罥烟眉微微蹙起,一双桃花眼也是汪着泪。
且在她身后两步远的绿湘,一见着他便压着裙摆做了个手势,意在向他汇报。
这绿湘是宴淮先前授意,让他安插在傅惜筠身边的眼线,为的就是防备傅惜筠出现任何意外。
趁着赶路空隙,张弛借机召唤走安插在傅惜筠身边的绿湘,将先前在宣德侯府内发生的事情了解全貌。
然听完绿湘所述,张弛倒觉着怪讶,寻常人家,若非触及党同伐异,定不会有送女儿家进宫的念头,怎么到了宣德侯府,这侯爷是想着法儿的也要送进去。
莫不是这已然泼天的富贵还是满足不了宣德侯的胃口。
这厢,宴淮峻挺的身型端坐,如运筹帷幄般在游舫内置的茶案上摆弄茶具。
半途中,张弛躬身而入画舫,将绿湘报来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知。
宴淮听罢,手上动作不停,微微垂眸似在沉思。
张弛见宴淮并未言语,便要行礼离开。
也是这时宴淮才懒怠着掀起眼眸,眼色沉冷地望向舷窗之外的烟岚云雾。
经这一眼,张弛蓦地只觉背后竟莫须有地生出了些冷汗。
宴淮这幅阎王似的神情,可是只在文渊阁内处置官员贪墨案之时才会显露而出。
他冷峻的眉眼扫过蒸腾而上的热气,稍带着嘲弄般将茶案上的茶杯掀倒,滚烫的茶水翻涌而出。
张弛恭敬地候着,只听他微嗤道:“既如此,那我便送他一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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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学堂。
傅惜筠与宴泞一道乘着马车前来,一同入席之后,自然是引得周遭人着眼。
毕竟在这京城之中,除开皇宫内院里的公主帝姬,也就是几个王府府邸里的千金最为尊贵。
宴泞虽不是定国王爷亲生,但自小寄住府中,身后又有宴淮担着,也没人能小瞧了她去。
再者,与宴泞相好,便也意味着能多些机遇接近宴淮。
思及此处,那些个倚栏交谈的姑娘们,眼中都快要冒出火星子来。
因着投在身上的目光,傅惜筠便觉着略微踧踖,然而宴泞却不以为然,拉着傅惜筠的手就往桌席去,两人又结成一次同席。
看着宴泞俨然一副定国王府小主人的姿态,不管是言语还是动作都在看护着傅惜筠,周围人这才作罢。
不过今日这一堂课,傅惜筠却没少吃苦头。
周嬷嬷不知怎的,好似是对她过于关照一般,旁的人出差子不见她有丝毫的指责,而她若是不慎错了步骤,又或者仅仅是拿错了茶具,都要被周嬷嬷好一顿指教。
于是与前几日相同,茶艺还未学成,傅惜筠身上就已经担了好几样惩处,今儿学成后的学堂又被她包了。
说着是惩戒,等众人散去后,周嬷嬷果真是没留下一个在旁候侍的婢女给傅惜筠。
自去学堂旁的杂室取来洒扫工具后,傅惜筠一进学堂便发现红枫木的地板上竟然多了很多墨迹,想来也是一些有坏心的人故意为之。
绿珠心疼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却要做这些粗活,忙拦着道:“姑娘还是歇着罢。”
傅惜筠环顾四周后,方道:“周嬷嬷既然有心惩戒,定会安排耳目在远处看着的,你怎么替我。”
绿珠这才打消了心思,乖巧地在一旁帮着她摆放桌椅,减轻些负担。
这茶学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两个来回之后傅惜筠已经微微喘气,额上也渗出了些汗液。
绿珠急匆匆地倒了碗茶,便要送到她身边让她喝下,却未曾想只到了半途,茶碗居然就被人夺了去。
咕嘟咕嘟含了一大口茶水之后,宴泞方结巴着说道:“麻烦你再帮着我倒一碗罢。”
傅惜筠早已瞧见了这边的动静,忙拎着笤帚到宴泞身边:“你怎么又回来了?”
宴泞撑着房柱,断断续续说:“我出去之后就在门外候着呢,生等着周嬷嬷领着人走了,才敢进来。”
傅惜筠轻拍着她的背,笑道:“你若是早几分来,说不准就是咱们一同洒扫学堂了。”
话毕,傅惜筠与绿珠相视一笑,宴泞累得云里雾里的,看清了傅惜筠手中的扫帚之后,便一把夺过她的手里的东西扔到一边儿。
“偌大的清荷别墅还找不着人来扫地嘛。你就放着罢,先陪着我去填填肚皮,我都饿了一下午了。”
话没说完,宴泞便拉着傅惜筠的手跑出了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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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至清荷别墅内苑后。
估摸着是宴泞想让傅惜筠的心绪好一些,便欲带着她往别墅花园散散心。
临到一处凉亭前,宴泞仓促地拦着傅惜筠道:“你且先在此处等等罢,我这就去取些糕点来填肚子。”
宴泞考虑得周到,傅惜筠便让绿珠也一同与她去。
她在外等着宴泞及绿珠一会儿后,却听见了在凉亭不远处的假山另一头竟隐约有宋砚的声音。
傅惜筠难以置信地睁大圆润的眼睛,整个人也呆愣住。
这是穆阳长公主的私宅,宋砚出现在此处想来也是再正常不过。
傅惜筠苦笑一番,以免节外生枝,便屏着气轻手轻脚地往相反方向绕开,试图寻到另一条石子路去寻宴泞。
谁料内院偌大无比,若干曲径通幽如八卦迷宫,她走走停停地,不多时竟误入一片藕花深处。
前方去路弯折,不过数十米便断在了停靠岸边的游舫前。
盛夏时节,万柄荷花红绕路,红白芙渠千万朵(夜行船)。她却站在池塘边,隔岸远眺,越发地手足无措。
直至身后远远地竟然又出现了宋砚的声音:“江福呢?让他找个人而已,怎么这么磨蹭。”
声音不高不低,正是在往她身处之地而来的方向。
傅惜筠站在一株摇曳生姿的并蒂莲前头,心头也蓦地紧张起来。
清荷别墅这般大,她未曾预料到,宋砚竟会与她一同来此。
“真是对不住了......”
自那日故意烧伤手臂后,这是傅惜筠第二次行愈矩之事。
她匆匆踏上游舫甲板,踌躇地啃咬着下唇,一番犹豫过后轻轻地掀开纱帘走进舱内。
却舱口木梯处就僵了身子。
傅惜筠的身影渐次隐没在了靠岸的游舫里头。
可她却未曾留意到,在游舫方圆五十米内,藏着数十个隐卫,都身在暗处监视着游舫外的风吹草动。
斜檐翘角之下,宴淮的两个近身侍卫,张弛和张川倚栏凭眺。
“咱们就这么让傅姑娘进去,世子爷不会怪罪吧?”张弛嘴里叼着草,含糊不清地问道。
张川则双手抱胸,一副心安理得看好戏的模样,“你就等着吧,爷要赏咱们都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罪。”
独自思索一番之后,张弛乐道:
“也是,就世子爷那耳听八方的本事,傅姑娘要进去,他会不知道?”
言罢,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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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舫船内,富贵华丽的雕刻木梁赫然于船体,双侧的浮雕花窗则错落有致,而在陈设优美宛如楼阁的船舱内,正坐着气质斐然的宴淮。
此时的他已褪下官袍,换上轻便宽裕的深衣,乌纱帽也变作墨色幅巾。
冒然闯入的傅惜筠一眼认出宴淮后,不敢再往前靠近,便不安地立于舱口,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先前她见宴淮也在马车上,便以为他来清荷别墅是有要事,未曾想,竟是来此处偷得浮生半日闲的。
而男人那双深邃的双眸,早就笔直地定在她脸上,口中用着醇厚的音调问道:“请问傅姑娘有何要事?”
暗自凝神静气之后,傅惜筠强作镇定地回道:“可否向大人讨杯水喝。”
话落,傅惜筠的一张小脸便立即涌上了不知所措的羞红。
今日她来清荷别墅是为学习茶艺,她身为茶学堂的学生,又怎会跑到内院里的游舫上讨水喝。
在宴淮看来,她这一番举动岂不是又在居心不良,故意接近。
不过宴淮眼中并没有出现鄙夷与嘲笑的神情。
反而这个直挺端坐的男人朝她伸出手,对她低声道:“姑娘请坐。”
傅惜筠暗自松了口气,忍着面庞的赧红与羞涩,循着礼节坐到了男人对面。
因傅惜筠入席,宴淮复又盛一壶泉水架在炉火上,烫杯温壶、烫洗茶叶等皆亲力亲为。
这么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在茶台四处游走,仿佛正在排兵布阵。
待宴淮倒好一碗茶,呈到傅惜筠身前,她方还在专注地盯着他的手看。
直到男人低声开口:“这是武夷岩茶,入口略微鲜滞醇爽,姑娘可试一试。”
无意的窥探被发现,傅惜筠耳尖发烫。
“多谢大人。”声音轻轻柔柔。
面朝着宴淮威凛的目视,傅惜筠抬高左手,借宽袖的遮挡饮下一口茶。
却突然——“游舫里头的人可是三哥?”
就算隔着船壁,却依然能听出是宋砚的声音。
宴淮眸色渐暗,透出一股凌厉逼人的威势。
傅惜筠无措地看向船门,下意识地就往男人身后躲了躲,鼻尖立时萦绕着一股蓬莱之香。
她心头唯惊,好在她只对着他宽阔的臂膀,便悄悄往后挪了挪。
船舱外宴淮的侍卫张弛神色紧张地走近。
他们这位首辅大人此时可正与傅家姑娘在船内相叙呢,那真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打搅。
“大人正在船内小憩,太子爷还是过一会再来吧。”
话音甫落,宋砚倒觉得是侥幸。
他本不欲前来招呼,以免又惹得宴淮不快,既然侍卫如此说,他乐得赶紧离开。
“孤知道了,你下去吧。”
待宋砚走后,宴淮似是由此觉察出了什么,便侧首问道:“姑娘是在躲避太子?”
他的眸色略微幽邃,几近审视地落在傅惜筠身上。
因这焦灼的目光,她怯怯地轻咬下唇。
“大人多想了,外头是何人我都未曾知晓,何来躲避一说。”
其实宴淮问她的话听起来更像是随口一问,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威迫与诘难。
可是他身为威势滔天的权臣,目光里不经意流露的打量试探,就会让人顿时萌生出退意。
就比如现在......“我也该回前院了,宴泞还在等着我呢,她若见我久去不归,恐怕要担心。”
傅惜筠故意回避的意思其实十分明显。
但宴淮并未迟疑,只顿首示意道:“船舫外会有人为姑娘领路。”
“另外,烦请傅姑娘告诉宴泞一声,尽早回府,莫要在外逗留。”
说完这话,他端起茶杯品茶,并未再看她,只是眉间已然隆起丘壑。
傅惜筠微微屈膝,乖顺安静地退出游舫。
游舫内。
黑檀木的茶台旁,宴淮沉寂地推敲着傅惜筠躲避宋砚的举动,然而男人的思绪却在她抬手品茶之时,陡然停滞。
她伸手抵在鼻尖前,轻纱薄衣的宽袖遮挡住了她的下半张脸,便只露出了上头一双墨睫轻挑清澈透亮的双眸。
然再细细思索,比起往常她的眼睑略微红肿一看便知定是落了泪,男人的双眸立时便出现了些许的不悦与忧虑。
其实先前在马车上他已然留意到她的异样,然此番见着,红肿却还是未曾消退,想来从宣德侯府出发起始,她便一直是在忧心着,以至于面上的愁容,都连带了一个午后。
“世子爷,回府的车轿已备好了。”张弛在外恭敬道。
然而此时的宴淮薄唇紧抿,仍旧沉静地思忖着傅惜筠。
“你去将傅家嫡次女的名字记上太子妃初选名册,这个人情我倒要看看傅敬受不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