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姑娘又有何要事?”——
单因着宴淮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傅惜筠已经窘迫地赧红着脸。
今世已并非前世,很多事情已大为改变。
傅惜筠无法知晓,此时的宴淮对她所谓的情意到底深浅几何。
遂今日她登门造访的目的,便是想试探试探他的心思。
而男人深邃的目光凝在她身上,并上这句赛雪欺霜之言。
显得她先前深眠时所做的梦,倒像是她的错觉。
而明明就在这屏风之后,她还曾亲眼目睹过男人在楠木桌前的举动。
这一恍惚,映雪斋内娴雅有致的布置便陌生了几分。
这般想着,傅惜筠便思虑着该如何回话才更妥当。
但她踌躇之间,宴泞已踏上前去替她解释道:“傅姐姐的伤势较之前更为严重了许多,恐怕还是有人有心故意为之,我才带着傅姐姐来见三哥的。”
回话之前,宴泞不曾多作他想就呶呶开口,匆匆回完话,便明显被宴淮冷迫的气焰骇到了,她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几步,自觉安静地待在一旁。
而后,宴淮青筋隆结的手落下,将狼毫放置于笔枕,才沉声问道:“此话怎讲?”
傅惜筠深觉,宴淮的目光已越过宴泞,落回到她身上,应是让她自己道明这其间利害关系的意思。
她往深处几步,与宴泞并肩,柔声将有人在她药中动了手脚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言罢,宴淮半身靠往圈椅,蹙眉沉思半晌,方才沉声问:“关于此人,傅姑娘可有什么眉目?”
安氏表里不一的做派随即浮现在了傅惜筠眼前。
然她此时手中还未有任何实质性证据,且她现下深陷困厄的处境,是她能继续接近宴淮的理由,她最好还是杜口绝言。
“回大人,小女愚钝,未曾觉察出任何线索。”
傅惜筠此言,似是在宴淮意料之中,他听闻后眸色便侧去一旁,正言厉色地给房外的张弛递了个眼色,张弛自是心领神会地进门等候吩咐。
半晌不见宴淮开口,傅惜筠疑惑地往楠木桌后看去,却见宴淮又遣来了个侍女,从书格内裁出一张寸长玉版宣及上一支小楷,后俯首送至她身前。
傅惜筠不解的眸色扫过侍女托盘内的东西后,便茫然地朝着宴淮看去。
谁知,在她垂首之时,宴淮已离座近身,而她抬首寻人时,男人已近至眼前。
对上宴淮那双狭长稳练的眼眸,暗褐色瞳孔深邃不见底,仿佛一个无尽的幽冥,可以将她从头至脚看个明白。
来之前,她暗自策勉自己,不过就是装怯作勇罢了。
可如今看来,真是难上加难。
她匆猝低头,错开与他相视的目光:“大人这是何意?”
宴淮薄唇微启,目光不曾离开她:“还请姑娘先行写下陈述状,以便送往大理寺备案。”
大周朝三品以上大员以及家眷的动向安危皆受到京城禁卫军全天候的保护,说是保护却同时也是承乾帝御下监察的手段。
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可直报内阁与大理寺,不必与寻常百姓一同等衙门受理。
宣德侯府内,也有傅敬聘来的幕僚撰写侯府日常舛错,每十日便往大理寺一报。
先前她的拒霜阁夜半起火,也是在大理寺备过案。
只是她未曾想过,宴淮会让她就在此处将陈述状写出。
然而她今日真正的目的还未达成,只能顺着宴淮的话。
傅惜筠轻轻颔首之后,便自顾往客桌就坐提笔。
而宴泞却于这时对着宴淮奇怪道:“这种东西有专司诉状的人写的,三哥你怎么让傅姐姐自己写呢?”
在傅惜筠垂首分神时,宴淮眸色颇深地睨了宴泞一眼。
宴泞还未送出口的话,又咽回了肚皮,自觉坐到傅惜筠身侧默默陪着。
而桌后的傅惜筠很快便敛去赧然的神情,镇定温驯地端坐提笔,不过身侧这么一双凌厉的凤目盯着,她不自觉地就挺直脊背。
为着避嫌,宴淮取下一页陈述状的范文放置在傅惜筠手边后,便拿着奏章坐到了另一角的圈椅上。
傅惜筠开始断断续续地写着,然余光却全在前方的男人身上,想着寻一个试探他的好时机。
犹豫半晌,她似是突然想起般,主动问向宴淮:“能否询问大人一个问题?”
宴淮那双深邃的眸子看向她,淡声道:“你问。”
傅惜筠停笔,珠唇微启:“太子选妃之期为何会推迟?”
大周朝建朝至今,以礼仪之邦自居,遂礼制严谨,任何涉及皇家颜面之事皆依照旧例按部就班,绝不容许出现任何差错。
储君选妻之期,也是依着前朝的规矩,要在宋砚及冠之前选成,届时大婚之礼与及冠之礼会一同举行。
期限推迟两月,便意味着大婚宴也将推迟往后,如此变礼改制,不像是宴淮的作风。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她。
张弛站在一侧,心道聪慧如傅姑娘定然也是能觉察出什么,脱口而出的问题直击靶心。
更不用说,美人话声落地后,一汪清泉般的瞳子便柔柔地放在宴淮身上。
却又不直面着男人的凤目,反而是将目光含蓄矜持地落在男人衣领竖裹的喉间,却自有一种柔情绰态。
宴淮的视线紧锁于美人面,虽瞳中早已是暗流涌动,然其面色依旧冷静自持。
“这个问题,傅姑娘应该去问礼部。”
仿若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傅惜筠指尖都见丝丝凉意,心情也簌地跌落下来。
在她不知所措地丧气时,宴淮方又沉声问着她道:“难道傅姑娘对此事有意见?”
许是习惯了宴淮的严厉,宴泞便以为他是不耐了,忙帮着傅惜筠回道:“傅姐姐也是要去参选的,宫里规矩多得很,自然会关心选期。”
在宴淮的注视下,傅惜筠也柔声回:“后宫如吞人的深海,自然是晚些进去最好,更何况在清河别墅...”
话到一半,傅惜筠没再继续说下去。
但她已借着话头将自己并不愿进宫的心思透露给了宴淮。
宴准也恰时定定地端详着她,她神色赧然,慌乱间柔柔怯怯地垂下眼眸,装作顾着笔下的陈述状,实则全然是在等着男人的反应。
然而她早就没了之前的底气,晾晾手中宣旨后,她掀眸看向宴淮:“请大人验验我的状子罢,叨扰许久,我也该回府了。”
宴淮神色不明,只是吩咐张弛道:“备车,送傅姑娘回府。”
趁着他说话时,傅惜筠看向宴泞,细声提醒:“还请四姑娘帮着我重新配一瓶药散。”
宴泞忙起身往外走:“你先等着,我去去就来。”说完便匆匆而去。
房内没了女眷陪客,宴淮便领着傅惜筠到房外的檐廊等候。
然而天色却突然不作美,雷鸣电闪之间,纯净的天空竟开始了一场瓢泼大雨。
雨势逼人,砸在房顶咚咚作响。
眼见着雨线斜入廊下,浸润后的青石板湿滑难走,傅惜筠却瞧着她身前的男人背影轩昂步履稳当,一步一步,牛皮乌靴皆平妥地踏在地面。
傅惜筠便于此时,在心头上竟生出了个小心思。
她在来时路途中,曾路过京城最负盛名的醉香楼。
门前三五个花枝招展的姑娘,用个媚眼诓住过往的路人之后,总会软着骨头倾倒在对方怀里,以便扯着人进楼。
虽然做戏做得明显,但是那些人却都爱吃这一套。
或许她也可以在宴淮身上用用这招小伎俩。
她犹豫着,却也开始仔细望着路面,寻个崎岖不平的地方,搭在绿珠肘弯的柔夷也适时地撤了去。
她神情平静,淡然地瞧着宴淮的背膀,却故意柔软了嗓子,用着能使人骨头发酥的语调唤了男人一声:“大人。”
娇柔声在身旁轻唤,宴淮便侧身看向仅及他胸前高的娇娇儿。
与宴淮相视的一瞬,傅惜筠怯怯垂首,心跳也加快了许多。
而昏暗的乌云之中,刺眼的霍闪转瞬而逝,并适时地响起了一道能惊天地的雷鸣声。
傅惜筠屏着呼吸,假作被雷声惊吓,蓦地便往前倾去。
若宴淮不理会她,左不过就是跌在地上,受些皮肉之疼罢了,她这么想着,紧紧闭了眼。
绿珠自是也看见了主子跌跤,如柳枝般柔软的身段,直冲着首辅大人身前,她亦朝着前去,想要搀扶住她。
映雪斋外的丫鬟侍女们也于此时都瞧见了檐廊里的动静,但皆抿着嘴暗中嘲笑。
她们这位主子,历来不近女色,身上从不见有脂粉味。
府内府外,不知多少女子前仆后继,妄想攀上这位首辅大人,结果都是吃了满嘴的闭门羹。
然而不过转瞬,这位位高权重的朝中重臣,却意料之外地,拧着眉小心搂住了美人翩翩而落的身姿。
这回不仅是映雪斋外的丫鬟侍女,还是张弛与绿珠,皆瞪圆了眼睛。
触地的疼痛并未如实出现,而腰上突然紧贴着一股烫人的温度。
傅惜筠知道,她已成功倒在了宴淮精悍有力的臂弯里。
嗅着鼻息之间熟悉的蓬莱之香,她紧张地揪着男人的衣袍,轻柔睁开眼睛后,便撞上了男人深沉的眼眸。
神采英拔的额际之下,那双凤目满是往日的冷厉肃穆,甚至还多了几分看破一切的坦然。
从未贴身近触过男人的傅惜筠瞬时赧红了脸,并羞涩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然而此时,本该含情脉脉、欲语先羞的她,却感受到了一阵急促尖锐的疼痛从脚踝处清晰地传来。
看来方才她假作摔倒,却也是作茧自缚,真就把自个儿脚踝给扭到了。
她强忍不下,苍白着脸色轻声呼痛,方才细思好的小伎俩也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而此时,宴淮应也注意到她异样的面色,紧锢着她细腰的手掌便收力紧了紧,并蹙眉问道:“怎么了?”
她复又掀眸瞧他,却疼得无法开口,只好放开了揪着他袍子的手,自己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
宴淮也于这时垂下目光,将她跛起难行的脚踝看在了眼中。
傅惜筠霎时便觉着十分窘迫,匆匆收回双足以遮掩于裙摆之下,然钻心的疼让她眼前一白,整个人亦开始晕眩不适。
宴淮的眸色一沉,忙走到她身前,坚实的厚掌复又重新握住她的腕子,声音也沉了几分:“扭到脚了?”
傅惜筠水润满眼,方疼痛难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