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门前两头轩昂瑞兽护着的定国王府,独享洒金巷整个街坊,重兵严守下,门前行过的路人寥寥无几。

路途中,傅惜筠与宴泞已互报家门,两人便径直穿过了泛着皇家威严的镶铜高门,不多做停留。

倒座房外有一青壮的禁卫在换班之时,看那登门的女客好似在看女菩萨。

这禁卫是宴淮的贴身亲卫张川,与常在宴淮身边的张弛一母同胞。

数日前,宴淮在清河别墅罕见地拾起一位姑娘手帕的轶事,经张弛的大嘴一说,便传遍了王府的禁卫军。

待傅惜筠随同宴泞并行着往王府后院走去,张川便兴致冲冲地唤了个侍卫到身侧。

“你去给内阁递个消息,说是傅家大姑娘跟着四姑娘到府上做客了。”

傅惜筠既是进了王府,想着宴泞应带着她先去给王爷王妃见个礼。

未曾想,宴泞却直接将她领到了闺房。

应是看出了傅惜筠的顾虑,宴泞即刻摆出了一副家中无长辈,小辈称大王的模样:“我大伯父在京郊的私宅养病,大伯母又带着人到杭州府看茶庄去了,三哥呢,还在内阁处理政事,你且放心罢。”

经宴泞这么一提,傅惜筠方才记起,

宴淮被承乾帝从西北召回京城,从而入职内阁,就是因定国王爷病重后,朝廷急需提拔下一位可堪大用的心腹重臣。

傅惜筠柔声回道:“原来如此。”

宴泞见傅惜筠的面色比起适才在济世堂又苍白了几许,便赶紧说道:“不多说了,我找个地方给你瞧瞧伤势。”

听到要换地方,傅惜筠疑虑道:“不在此处吗?”

宴泞在桌案旁鼓捣着,回着话道:“你忘了你今日突发的急症了吗?现下还未能确定是哪味草药引得你如此,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去个干净的地方。”

傅惜筠往宴泞内室看去,确也都是大大小小的药柜,便颔首同意了。

半晌后,宴泞带着她同绿珠绕过几处游廊,抵至一稳静敞亮的书房。

正堂檐下是三字匾额“映雪斋”,傅惜筠一看便知是出自孙康映雪之典故。

一边的宴泞抱着瓶瓶罐罐放置在桌案上,口中含糊不清交代着:“咱们就在这边儿,可千万别去书桌那儿,要是动坏了什么,三哥回来保准给我一顿训。”

听这话,傅惜筠才知这竟是宴淮的书房,也难怪房里满是她先前嗅过的蓬莱之香。

如今还是个大家闺秀的傅惜筠,初次到访男子的书房,这好奇之心自然压过了矜持之意。

于是她趁着宴泞备药之时,随意走动打量着这简洁雅致且陌生的地界。

堂中有一座六扇屏风隔断成两室,傅惜筠便侧首向着屏后看去。

却在眼风扫过正中的楠木桌时,立时就僵停住了。

因着桌面上汉白玉的镇纸压着的,竟是她遗落的那方手帕。

茶会后她便发现了的,但并没有太在意,未曾想,这帕子居然到了宴淮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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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后。

傅惜筠陷在圈椅软垫里,衣袖掀开至肘弯处,露出的藕臂上是伤及肌理的伤口。

王府里的管事姑姑听闻有客人上门,亲领着一众丫鬟将茶点摆满了桌案,尽显贵胄风范。

然傅惜筠却无心满桌子的美味,因她的心思全放了那一方手帕上,上头绣的芙蓉出自她手,她绝不会认错。

茶会至今也已数日有余,也不见宴淮遣人送回,却不知,他留着她的手帕是为甚。

待女儿家的心思钻进那非非之想,傅惜筠的双颊渐渐显出些赧红。

宴泞耐心地清理伤口,揭下好些血痂,却不见她有半点哼唧。

抬首望去,这端坐的美人脸颊及鼻尖微微嫣红,桃花眼则低垂着愣呆呆的,宴泞顿时冁然笑出声。

在济世堂见着时,她便觉着傅惜筠殊色绝代,愣神时就更像古画里翩翩而出的佳人。

她自小混迹后宫,然见过的竟无一人能比得上眼前这位仙姿玉貌。

也难怪京城中都称傅家大姑娘为第一美人,今日她也算是见识了。

端坐的傅惜筠因笑声回过神来,却不知宴泞为何发笑:“可是好了?”

宴泞亮亮身侧的笔墨回道:“还早呢,现下我只是帮你清理清理伤口,等会儿还要写方子配药膏呢。”

傅惜筠轻轻点头,思虑半会儿后,她装作貌似无意间问道:“宴大人平日里忙吗?”

宴泞好奇回道:“怎么问起这个?”

其实傅惜筠会这么问,就是想知道宴淮是否是忙于政事,以致忘了将她的手帕送回。

但宴泞一双直溜溜的眼睛,倒将她盯得有些心虚。

傅惜筠便悄悄捏紧了衣袖,便说:“我是想着,咱们擅自进到他的书房,会不会不大好。”

她的话让宴泞舒心一笑:“你是担心若他中途回来,撞见咱们在这儿,会生气对罢。这个你就放心,我三哥天天在文渊阁待着,很难得见上一面的,这几日他都没回来用晚膳。”

傅惜筠轻轻点了点头,看来确是平日里太忙的缘故,他就把这事儿忘了。

然而——

说曹操,曹操到。

“四姑娘,世子爷回来了。”

听到这话,傅惜筠心惊地往门外望去。

然此时,一身松阔的苍绿官袍仍遮不住挺拔高大的男人,已踏进了映雪斋。

甫一进门,宴淮的眸色便因傅惜筠那圆润莹白的藕臂暗深了几许。

却好在他反应得当,立时便侧身藏于屏后,留美人整理仪态的体面。

宴泞懊恼地帮着傅惜筠整理好衣衫之后,才将眉头紧锁、面色微怒的宴淮从屏后请了出来。

傅惜筠柔柔地从圈椅起身,向他问安:“见过宴大人。”

闻得她言,宴淮微怒脸色缓和了些许:“舍妹多有冒犯,请傅姑娘海涵。”

思及适才之事,傅惜筠脸颊滚烫,才珠唇微启将方才的意外一五一十尽数告知。

谈及她的伤势之时,宴淮的视线尽数落到她的手臂,沉着眼色扫过后,才对着她道:“即是身上有伤,傅姑娘先请坐。”

傅惜筠乖顺坐下,然宴淮此时却拧眉对着宴泞沉声斥道:“自己平日里胡闹也就罢了,怎连累旁人。”

宴泞随即抿嘴,委屈巴巴:“我生病的时候,都是自己抓药吃的,三哥竟然小看我。”

看着堂兄妹因自己起争执,傅惜筠连忙又起身说道:“我身上不过是皮肉之伤罢了,无大碍的。”

其实宴泞的医术,在京城闺门间广为流传,宴淮此举不过是在围护她女子行医的坏名声,傅惜筠便也能领会。

听她说罢,宴淮冷着眼色思索半晌,才妥协开口:“既如此,舍妹若有任何不周到之处,还请体谅。”

“多谢大人。”

她婉顺地应下后,宴淮是径直到屏后的楠木书桌就坐。

随着他的动作,傅惜筠的心也快跳到了嗓子眼,因为桌面就放着她的私物。

看他今日对她再寻常不过的态度,正应了她先前的推测,那这时他理应要将东西交还她了。

她立着不动,眼神余光刻意地窥着他的举动。

隔着半虚半实的屏风,在她的余光里,宴淮高大的身型端坐于书桌之后,在瞧见她的帕子时,他那高峻挺拔之身似乎也有蓦地一顿。

然而片刻后,却发生了她绝不能预想之事。

因宴淮未将她的手帕还回之余,反而是将东西拿起,贴身放入了胸前暗袋。

窥见宴淮此举后,傅惜筠只觉着满心头的惊异,袖口被她揪得都起了褶皱,脸颊也渐渐烧起朝霞般的殷红。

她笼着衣袖贴在脸侧,匀着肌肤的热意,心中满是无措的臆测。

堂堂一国之重臣,从前世至今与她并未见过几次的宴淮,似乎对她竟有别的心思。

“我现下便替你写方子了。”

直到宴泞研墨提笔的动静响起,惊得傅惜筠浑身一颤。

她方恢复和顺的眉眼,若有所思地坐回了宴泞身侧。

宴泞已然专注地翻着医书,并未察觉到她的面色有何不妥:“我给你配了两瓶膏药,一瓶汤火止痛散和一瓶珠香膏,前者通经止痛,后者抚平疤痕,敷上两三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闻得此言,傅惜筠才将心绪又放回自己的伤势,她心急着问道:“我手上的伤,两三个月就能完好如初了吗?”

宴泞不解地看向她:“怎么?难不成你还想要很久之后才能治好吗?”

傅惜筠即刻收敛面色上的恓惶,柔声解释道:“我府上的医女对这伤都无可奈何,我还以为很不好治呢。”

宴泞的眉心却渐渐隆起:“不过珠香膏中的一味药见底了,京中各大药房也都没有货,估摸着还要等上些时日了,你先拿着汤火止痛散罢,珠香膏改日我再送去府上。”

这话却正好顺了傅惜筠的心思,她这伤是想尽办法也要能拖就拖,没了药恰好是一个遮掩的好借口。

待宴泞遣丫鬟回房取来汤火止痛散,房外的天也已渐近暮色。

傅惜筠这一遭王府看病记也该结束了。

她与宴泞道别后,才又娇怯地对着屏风后头的宴淮见礼道:“谢过宴大人今日款待,我先行回府了。”

隔着屏风,宴淮挺括的身姿稳步走来,低沉的声音吩咐房外的侍卫:“护送傅姑娘回府,”

傅惜筠此时,抑着要往男人胸前补子窥一窥的心思,兀自垂眸拘着,可心里却不住地想,里头收着的可是她的手帕。

另一侧的宴泞收好药箱后,忙凑过来叮嘱她:“你若觉着有任何的不对劲儿,记着来找我。”

宴淮却冷着凤目,侧首沉沉地看向宴泞,目光只递出了一个意思:休要再胡闹!

宴泞一心悬壶济世,无奈碍于身份不能挂牌行医,好容易遇到一个愿意让她治病的病人,怎会轻易放过。

只是宴淮凌厉的凤目太过威严,她只能悄悄嘀咕道:“药膏只有半月的用量,还不许人家来取药嘛。”

眼见着这对堂兄妹又要因她起嫌隙,傅惜筠便赶紧扫去脑子里关于手帕的胡思乱想,于宴淮身前道:“女子平日里瞧大夫,本就因男女大防多有不便,能有四姑娘给我治伤,我只有感激不尽,宴大人不必太过苛责四姑娘。再说,四姑娘能有此番宏图大志,不拘泥于闺阁,而是有着悬壶济世之心,若将来再能勉励世间女子效仿,能解决女子看病不便的世态,岂不是女子之典范,美事一桩。”

说完这番话,她轻抬首时,便对上了宴淮深邃的双眸。

男人落在她眉目的眼睛幽深不见底,看不出是个什么情绪。

许是被他身上的蓬莱之香熏得发晕,她赧红着脸垂目,错开了两人相视的目光。

毕竟还有手帕作祟,在未能确定男人对她的心思前,她也无意去沾惹。

而替宴泞说出这些话,确实是她的真心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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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宴泞亲身送她出府,因着她帮衬的话,宴泞对她比来时更加亲密。

临到送别之时,宴泞还乐道:“你方才那番话,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傅惜筠莞尔:“你若真能成就一番大事业,也不枉我方才口出狂言得罪了宴大人。”

谁料,宴泞竟向她眨眨眼,在她耳边饱含深意地悄悄说道:“哪里得罪了,我瞧着三哥很是欣赏你呢,你没瞧见他看你时的神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