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迎春要是知道老太太给了她这么高的评价,估计得乐的合不拢嘴。
话说这边,司棋从黛玉处出来后,就沿着抄手回廊快步往回赶,途中并不敢耽搁。这做派和以往大不一样,守门的婆子们闲磕牙,都说是二奶奶会调理人,去二姑娘那儿多照管了两回,这些贴身丫鬟都愿意出门说话递东西了。以往可都是“副小姐”的做派。手上活计没几样,张嘴使唤人倒是很顺溜,若是有一丁半点不顺着心意的,立时就能瞪起眼睛来骂人。比个正经的腼腆姑娘还要难伺候。如今可好,看她走的满头满脸汗,心中好大的爽快。
司棋不知道自己成了老婆们嗑瓜子的笑料。一径赶回到院门前,恰好看到惜春正在和小尼姑智能儿翻花绳玩儿。想到迎春一贯不喜这些三姑六婆进来内宅,便揣度其意思,必定是不愿意家中的小妹妹和这些人多话的。于是唤惜春道:“好姑娘,怎么大日头底下坐着,仔细着了暑气。屋里有井水湃好的果子,凉浸浸,甜丝丝的,快进来喝口凉茶。”
那智能儿是早些年闹灾荒时,被水月庵的主持净虚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听说是一家子饿着肚子,舍了她给老子娘换粥米。六七岁的年纪就被剃了头,跟着净虚走家串户地讨生活,最会看人脸色。
看到司棋招呼惜春,忙顺势说:“我也出来玩了好一会儿了,再磨蹭师傅要打的。下回来,我给姑娘带草编的蜻蜓蚱蜢……”
惜春听她这么说,忙道:“那你千万记着,可别忘了啊!我真想和你一块儿出去,只是脱不得身……等下回老太太去打醮做法事,我就去找你。”
迎春站在轩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金丝笼里的雀儿,把惜春的话听个正着。
心里暗忖:这些道婆们,最不是东西,讲究人家都不让他们进门。例如扬州林妹妹家里,就从不听这些三姑六婆的说道。
偏贾府因为宝玉娘胎里带出来的那块玉,笃定他是个有来历的,将来必定有大造化。于是从老太太起,至王夫人、李纨一干主子并家下人等,都好与这些人相交。常进门的道婆女尼对这些事心知肚明,每每奉承已极。
于是哄得贾府众人每年点海灯、做法事、舍粥米,海样的银子花出去,半点不心疼。还派了个叫余信的人专管这项开支。钱都还是小事,历来这些三姑六婆,最是乱家的根源。大户人家里的姑娘小姐们,被他们花言巧语地拐骗祸害,不知凡几。
就说这智能儿,每回来贾府,总爱往惜春身边凑。一面因为惜春年纪最小,和家里的哥哥姐姐们不太能玩到一起,智能儿虽比她大,但惯能做小伏低地哄着她,哄她高兴了,什么扇坠子、领压、荷包、金锞子都给过。再不济,还有一顿好点心吃。
另一面,智能儿口中那个天高地阔、自由肆意的“外面世界”,对从小生活在关系复杂、人情淡薄环境中的惜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惜春刚出生,亲娘就没了。亲爹还算是这个有本事的人,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又能袭爵承位。本来前途大好,突然之间,就说要了却红尘,进山做道士。把家中一并大小事务都交给了惜春的异母兄长贾珍,那贾珍最是个无能无德之辈,把个好好的宁国府,作弄成个污糟肮脏之地,种种不肖,难以胜数。
惜春虽然小小年纪就被贾母接到荣府教养,但这些年没少从下人口中听到宁府那边不堪入耳的流言。每每忍气吞声,羞愤难耐,恨不得立时与那边撇清关系。所以每次宁府中派人来问候,总是不假辞色、喜怒无常。
渐渐地,宁府那边也不爱派人过来了,贾珍对这个异母妹妹没什么感情。虽然亲爹进道观之前也交代了他要好好抚养,但这些年了,也不见多余问候一句,因此也怠慢起来。所以,极偶尔的情况下,惜春回宁府小住,倒还像是亲戚家的姑娘来作客。
惜春别扭着,不愿意与宁府那边的至亲之人来往,又难以抵挡自己对骨血至亲之情的向往,平时无人可以诉说委屈,性子越发左犟、孤拐。
智能儿再花言巧语地说些清净世界、佛缘深厚的话,哄得惜春常把“剃了头做姑子”的话挂在嘴边。认为自己亲缘淡薄,是注定要与佛结缘的,否则没法抚平自己的惶惑怀疑。
私心里想,既然父亲都选择了这条路,想必这是条康庄大道……
探春看惜春和智能儿难舍难分的样子,故意出声打趣道:“这般情状,想是了悟了。莫不是真的要出家当姑子去?”
她自己当然知道是玩笑话,可见惜春却十分认真地说:“缘法不到,佛祖也不收的。”
探春大惊道:“这丫头莫不是疯了?……”迎春见惜春面露不虞,几欲发作,赶紧出声打断:“翠枝,给这个小师傅拿些果子吃……”
又对着智能儿,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回去问你师傅好,得空了多来走走,我们这里太太老太太都愿多做功德。四姑娘(惜春)也喜欢和你玩,多来陪陪她”
话音刚落,惜春就气急:“我同她难道是为了玩吗?二姐姐也别太把人小看了,你们年纪虽长,却不如我了悟,也是无用!”说完,摔帘子回了自己屋。
惜春的大丫头入画十分难堪,站在原地手足无措。还是迎春开口道:“回去看你们姑娘吧,别让她贪凉着了风。”
入画才如蒙大赦,急忙行礼追进去了。智能儿也趁机告辞,迎春等并无别话。
回到里间,迎春坐在棋盘前无意识地摩挲着棋子,翠枝等以为她是为了之前姐妹间的口角吃心,上前劝道:“姑娘本是好意,四姑娘还小,言语不防头也是有的……”
迎春噗嗤一声笑出来:“无碍,劳你们忧心,这阵子收屋子累着了。翠芽呢?我记得她手艺很好,叫她进来给我按按。”
翠枝和司棋听到这话都是一愣,翠芽之前是王奶娘的忠实拥簇,借着王奶娘的势做了不少讨人嫌的事。王奶娘被赶出去后,她不得已夹着尾巴做人。这些大丫鬟小丫头们哪个是好相与的,趁机把她挤兑的连站脚处都没了。
她又不比司棋是家生子,背景强硬;更不比翠枝受主子看重,竟是好久没沾到主子的边儿了。这回听见主子叫用,立马“噌”地一声窜进了屋子,恨不能使出十二万分的力气。
司棋翠枝虽然疑惑,但都不敢多话。眼看迎春被按得闭了眼,便悄悄退出了去。
等屋子里人都走光了,迎春才开口道:“按得很好,不知其他事能不能办的那么好?”
翠芽喜笑颜开,知道是要用自己了,赶忙说“姑娘有吩咐,踩着刀山踏着火海都要办到!”
“好,我不要你去踩刀山,踏火海。你今天见那智能儿了吗?不拘你用什么法子,以后每当她来了,我就要知道她去过那些地方,见过哪些人?”
“这个简单,姑娘放心!我们以往也爱找她说话,逗她玩儿。纵一时不知她的去向,姐妹间打听一下也就明白了。保管不叫一个人起疑心。可是这智能儿有什么不妥吗?……”
迎春闻言也不答话,只是淡淡看她一眼。翠芽忙自忖多话,找补道:“瞧我,这心操的忒过!姑娘但有吩咐,一定办好,绝对管好自己的嘴,不多言一个字。”
看她这巧舌如簧,能屈能伸的样子。怪道巴结王奶娘的人那么多,唯她独占“一号狗腿子”的宝座。果然天生我材必有用,这样打听消息的事交给她最为合适,只怕她无论打听什么,众人都不会往深里想。
这边,翠枝退出来后就从匣子里拿了五百大钱,亲自去厨房传话。姑娘早上和三姑娘下棋时提了一嘴,想吃个嫩荷叶炒鸡蛋,得让她们提前预备着。边走边想起方才迎春对智能儿说话时,脸上那和煦纵容的笑。上一次这个表情出现,还是对着王奶娘……
迎春吩咐完翠芽,就拿起床边的绣棚继续做针线。每当自己思绪混乱时,把绣线理清分好,扎成花,就好像顺便也将思绪理顺了。
这水月庵私下里没少做拐带妇女,诓骗钱财的缺德事。况且,水月庵的主持净虚身上,还关系着影响贾府前程走向的一件大事。事关自身安危,迎春决不能容忍她们再在贾府混窜乱钻!好在不用迎春费心多思量,这智能儿自身就是个不安分的,只需要帮她搭好戏台子,自己就能唱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