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马姐来了,送了牛肉给我们。”钩星知晓梁稚玉不惧地府对鬼灾的调查,看着她的小嘴,促狭一笑,“你的牙齿没长齐,怕是吃不了牛肉。”
“讨厌!”梁稚玉跺脚,气鼓鼓,“我超级想吃牛肉丸子来着!”
“我也想吃,我这就去做丸子。”钩星悠然道。
这天,除了梁稚玉,全家人都吃到美味的牛肉丸子,包括狸花猫。来识字习武的马丹丹等女孩也分到了几颗牛肉丸子。
宋飞燕没得尝鲜,听马丹丹说牛肉丸子好吃,来请教钩星肉丸子的做法,隔了两日又送来一盘猪肉丸子作谢礼。
村子里敢和钩星来往的人不多,她算一个,有时她会跟钩星拉家常。
“从去年到今年,粮食、肉价格低了,大家好像有钱了。今儿一早我去镇上,差一点没买到猪肉。”
“因为人少了。”
“人少了?”宋飞燕听不懂。
“鬼灾里死了不少人,粮食剩余,猪肉、钱等东西也剩余,大家过得比从前好。”钩星慢条斯理地说,“村子里多了无人居住的房屋,一些田地荒废,这跟粮价降低、大家有钱是同一件事。”
宋飞燕默然,淡忘的恐惧涌上心头。
谁没几个认识的人死在鬼灾里?谁不怕鬼灾降临在自己头上?
不过,钩星说得对,马老头如果不死,她岂能高高兴兴地吃猪肉?
父母在,不分家。马老头当家时,私房钱不能存,对马老头要毕恭毕敬,稍有出格的行为就被挑刺……
宋飞燕其实乐见马老头死了,只是碍于马老大孝顺,真心话她不敢说出口。
“带着丹丹回家去吧。”钩星端起茶杯,“待会儿会下雨。”
“好的,再见。”宋飞燕拿着盘子站起来,招呼女儿,“丹丹,走了。”
走出梁家,母女俩仰起头。
天上云层密布,雨点落下来,在她们脸上留下湿润的水渍。
阴雨天持续了许久,等到太阳出来,已是三五天后。田间地里的杂草喝足水,长得特别茂盛,让种庄稼的人们生气。
呼吸着湿润清新的空气,宋飞燕伸了个懒腰,洗净四个鸡蛋放在粥里煮。
马老大一早就去砍了竹子,正在院子里削竹篾,打算制作篮子、箩筐等竹器卖钱。
“还没吃早餐?”杨阿喜背着儿子回来,“我去了鱼塘,又去田间转了一圈,你们还饿着肚子,真是够懒的。”
“行了,晓得你最勤快。”宋飞燕道,“天天忙来忙去没得空,累死累活,连鸡蛋都不舍得吃一个。”
妯娌俩吵了几句,不欢而散。
两个村民从马家门口经过,说到张家。
“也不晓得他们去哪了,门锁着,我路过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我没闻到血腥味,倒是听到里面好像有人用指甲挠门板,咯吱咯吱,吓死个人了!”
宋飞燕听得心里咯噔了一下:“不会出事了吧?张平安那小崽子半夜爬起来,拿刀砍他妹妹,歹毒得很!”
没人说话了,大家都看向张家,心里毛毛的。
就在这时,尖锐刺耳的惨叫从张家传来:“死人啦!救命!闹鬼啦!”
“嘶!真出事了!”宋飞燕一把拉住两个刚起床的孩子,朝钩星家里狂奔。马老大等人跟在她身后,唯恐被张家的鬼找上。
十里八乡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钩星的家。
雨后的地面被水泡得软烂,梁稚玉跟着钩星出门,没走几步就要钩星抱。她不想弄脏弄湿鞋子和衣服。
钩星把她抱起,带着梁雅和宋飞燕等许多人来到张家门口。
屋里没有挠门板声,铜锁挂在门上,周围静悄悄的。
观察张家门前的地面,钩星指着其中几个小孩的脚印说:“这是清晨踩出来的,离开张家的估计只有张平安一个……”目光一顿,“这里有血。”
人们凑上来,都看到脚印和血,一时议论纷纷。
有人提着斧子来:“让我把锁劈了!”
少顷,锁被破坏了,门打开。
浑身血淋淋的张母映入大家的眼帘,她倒在门后,七八道伤口深可见骨,皮肉外翻,不知是死是活。
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从房间门口伸到她身下,不难想象,身受重伤的她一点点地爬到门口。村民听到的咯吱咯吱声是她挠门板,试图求救,可她那时已经虚弱得连救命都说不出。
“她还活着。”钩星说。
在房间的床上,钩星找到张父冰冷的尸体,根据证据,她还原了作案过程:
“大约三个时辰前,张平安趁爹娘睡着,率先用柴刀砍伤他爹,再砍了他娘一刀,然后砍死他爹,重伤他娘……
“在两个时辰前,张平安锁门逃离……”
地上丢着一把染血的柴刀,刀柄上有张平安留下的血手印。
他行凶后搜刮了家里的所有财物,箱子柜子被打开,杂物丢了一地。
张母被送到了镇上的医馆医治。
村民们得到钩星的指点,抓住逃往县城的张平安,将他送去衙门,交给官府。
此案引起了许多议论。
大家唾弃张平安,又说张父张母把张平安逼得太紧,才会导致他弑亲。
过去张平安差点砍死妹妹的事被传开,人们都说梁雅运气好,不然她早就沦为冤魂了。
陈方济也听说此案,心有余悸地与小芸感叹:“那天我们留宿他,晚上睡觉没锁门,没让他半夜砍死了真是咱们命大!”
得知案件详情,小芸怔住了,泪水落下来:“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平安他怎么会半夜爬起来砍杀爹娘!一定是弄错了,爹娘对平安那样好,平安是爹娘的心尖子……”
她反复强调张平安受宠爱,反复说爹娘对张平安好,希望陈方济告诉她,张平安没有砍杀爹娘。
“唉!”陈方济叹气,给她擦泪。
他可怜小芸,说:“无论你接受与否,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不能改变。你爹娘和张平安不值得你哭泣。张平安是你爹娘养出来的,他半夜拿刀去砍梁雅,你爹娘不教训他,被张平安砍就是报应……”
对,报应!
小芸双手捂脸,头埋得很低,呜咽声细细的,不敢被陈方济发现她在忍笑。
没爹真是太好了!
爹娘被张平安砍死砍伤真是太好了,活该啊哈哈哈!
如今他们终于知道谁才是最好的孩子了,可惜人生没有回头路哈哈哈哈!
听说人死了会变鬼,爹会痛苦得流下血泪吗?
哈哈哈,想看爹流血泪!
忍笑忍得太辛苦,小芸抢过陈方济的手帕跑进房间里,砰的一声狠狠关上房门。
陈方济以为小芸伤心得情绪崩溃,到了天黑他才敲门:“小芸,人死不能复生。你爹去世了,你娘还活着,明天我请假陪你去探望她。”
“嗯。”小芸的声音闷闷的,似乎还在悲伤痛苦。
且说张母,虽然钩星没有为她医治,可她身上的伤口看似狰狞恐怖,实则不致命。
醒来后她看到小芸,泪流不止,伤心欲绝。
“呜呜,娘,你活着真是太好了!”小芸哭得双眼红肿,紧紧握着张母的手,似乎比张母更害怕。
她留在医馆里,衣不解带地照顾张母,祈求神佛保佑张母好起来。
凡是见到小芸照顾张母的人,没有一个是不说小芸孝顺的。
一些书生来探望张母,均被孝顺的小芸感动,纷纷写诗称赞她品行高洁,是一等一的孝女。
知道小芸是童养媳的人对陈方济说:“你若是娶她,应该让她做你的正妻,敬重她!你若是把她当成妹妹,应该为她准备一份嫁妆,找个信得过的可靠妹夫,千万不能误了她!”
不说陈方济对此有何感想,小芸出名了,有人肯定她,也有人指责她:“你算什么孝女!张平安是你弟弟,你作为长姐,没教会他孝顺父母,该当何罪!……”
小芸的泪滚下来,伤心地啜泣:“你说得对,我根本不是孝女!虽然我七岁就去陈家做童养媳,可我应该经常回家孝顺爹娘,应该教平安孝顺!我太后悔太懊恼了,我愿替我爹死,愿替我娘受伤,愿为平安受罚!平安没有错,错的是我,都是我……”
哭罢,她跪下请求大家照顾张母,执意去县衙替弟弟张平安坐牢,砍头她也愿意。
“你这女子……”指责她的中年书生动容了,“罢了,念在你有心悔过,我送你去县衙,向县官求情。”
众书生皆陪小芸去县衙,他们有的赞同惩罚小芸,有的怜惜她。
见了县官,小芸哭着说出请求,书生们各抒己见。
县官赞了小芸孝顺,说什么也不惩罚她,还赏了她银子,派人送她回医馆照顾张母。
在路上,中年书生写了一篇文章。
他痛斥不孝子张平安,说小芸虽然孝却未尽到做姐姐的责任,又批判二丫不孝,是张平安杀爹伤母案罪孽最深的人。
……
梁雅亲眼看到张父的尸体,又亲眼看到浑身伤的张母,做了好些天噩梦。
她不再缠着梁照、姑婆、钩星陪她入睡了,她要把房间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还要在枕头下藏刀才睡得着。
醒着时,她习武更积极更专心,丝毫不敢懈怠。
梁照没有太多改变。
但马丹丹等人习武也比从前努力,就连宋飞燕都跑来学功夫。
张平安是哥哥,是弟弟,也是儿子。
这世道谁没兄弟?谁成亲后不生儿子?
掌握几招保命手段是没错的。
也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比如杨阿喜,她嘲笑宋飞燕:“一把年纪了还跟着小孩蹦蹦跳跳,不害臊!”
宋飞燕瞥了一眼她的宝贝儿子:“人家钩星养的女儿能走能跳聪明伶俐,你养了个天天吃喝拉撒的呆瓜,确实要从小攒彩礼钱。毕竟,好男不吃分家饭,你这儿子一看就是吃分家饭的。”
杨阿喜暴怒,撂下儿子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宋飞燕!我跟你没完!梁钩星神神道道的,她那女儿长得那么快,定是妖孽!”
她要扯宋飞燕的头发,扇宋飞燕的脸,却被宋飞燕抓住手,一招摔在地上,还被讥笑:“我跟小孩蹦蹦跳跳就把你摔了,你害臊吗?我打架这么厉害,你看我像不像妖孽?”
门外走过一个中年书生,看到妯娌打架,摇摇头:“妇人当贞静幽闲,如此撒泼放刁,成何体统!”
夕阳照耀,万物皆有影子,唯独书生脚下找不到影子。
马老大挑着没能卖掉的竹器回来,一双小儿女跟在他身边。
耳朵灵的马丹丹听到叱骂声,连忙说:“爹!二婶又跟娘吵架了!”
“又?”中年书生闻声看向马老大,掏出一支笔,在空气中飞快地写了几个字。
空气不是纸张木板,按说书生是留不下字的,可他的笔下却出现一个个墨字,全部飞向马老大。
“你在做什么?”马丹丹注意到书生,大喊道,“爹,小心!”
“当然是做了该做的事。”书生傲然说道。
一介凡人马老大,岂能挡住他的字?眨眼间那几个墨字就像刺青印在马老大身上,钻进皮肉深处消失不见。
“我这是……”马老大懵乎乎地摸了摸墨字消失的位置,看着中年书生,“你……”
“蠢物,还不去管教你妻子,重振夫纲!”中年书生沉声喝道。
马老大登时浑身一震:“是!”
墨字在他脸上若隐若现,他丢掉挑着的诸多竹器,提着扁担闯进院子,似一头愤怒的牛在嘶声咆哮:“宋氏!你一个女人居然跟别人打架?你怎么做我老婆的?你怎么做娘的?”
扬起手里的扁担,马老大就往宋飞燕身上打,眼神恶狠狠,仿佛她是仇人。
见他一改平日的温和老实,变得陌生,宋飞燕惊道:“你发什么疯!”料到是中年书生对马老大动手脚,她敏捷地躲开打来的扁担,一边找武器一边叫,“快找梁娘子!”
“哇——”杨阿喜的儿子号啕大哭。
杨阿喜连忙抱起儿子,避到一边,旁观宋飞燕拿起棍子跟马老大周旋,笑道:“宋飞燕你不是很得意吗?这下你男人打你,让你懒,让你狂……”
她不觉得马老大不正常,只觉得心中痛快。
凭什么她嫁的马大力常常打她,宋飞燕嫁的马老大不爱打老婆?
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马老大也该打老婆才是,最好打得比马大力更凶更狠,叫宋飞燕天天愁眉苦脸。
在杨阿喜背后,中年书生又掏出了毛笔,刷刷刷几个字:“夫为妻纲,你夫不在,你当从子!”
成形的墨字如蝗虫落在杨阿喜怀里的儿子脸上,杨阿喜不曾察觉,兴奋地冲马老大道:“用力打!老婆不打不听话,大力都懂的道理,你这当哥哥的咋不懂?”
她的儿子不哭了,揪住她的衣裳。
“干嘛?”她低头看,儿子一拳打中她的脸。
这一拳很用力,杨阿喜痛得哀叫一声,条件反射地甩开儿子,捂着流血的鼻子呜呜哭:“冤孽!我是你老娘你还打我!”
抓起落在草堆上的儿子,她一巴掌扇下去,气愤地道:“老娘你也打!”
不满一岁的儿子能有多少力气?中年书生纵是给了他墨字,他也斗不过杨阿喜。
听到小男孩的哭嚎,中年书生尴尬地摸了摸下巴,小声嘀咕道:“这泼妇这么凶悍,儿子也下得手,枉为人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