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雪鹰

【昭明七年·临江王府】

【昭明七年·临江王府】

几人在那边围了积攒甚众的通牒,纪酒月却眯在一旁眼瞧着这凸起的几座山峰良久,盯住偏上那最大一阁道:

“秦寺丞,去查查这几座山,在现有的案录中还有什么玄机?”

秦昭南应声起身道:“是,大人。”

不过他见纪酒月转身望着书塾边的一汪小池,似乎话未尽言,只在犹豫踟蹰,他只在一旁拱手以待。

果然纪酒月低头半晌,用手中一方梨花帕细细擦了她玉扇之中藏的银刃,倏忽才阖扇,冷冷问道:“沈晟钧在哪儿?”

“大人,下官不知。”秦寺丞不知所措地拈了拈衣角。

“哼。”纪酒月嗤之以鼻,却对身后这不卑不亢的书呆无计可施,“你们的鸽儿呢?难道他没给你们传鸽子。”

“回大人,鸽子是传了,可那鸽上并无只言片语提及沈大人在何处。”

秦昭南在她面前倒真有些不知所措,磕磕绊绊道:

“何况大人,方才不是...说...沈大人在逛窑子么?”

纪酒月兀自背身无声叹了口气,心道这大理寺都是些什么神仙祖宗,竟给凑在了一头。

她在那临水台前倚着皱眉沏茶,不过茶尚未沏了半杯,小池领一边传来了一声冷厉的尖啼,一只金爪墨翅尖的雪鹰正擦着水面薄冰展翅直冲而来。

秦昭南惊措之下,心道不好,只得果决地让了一面出来,扭头看见纪酒月不知从何处摸了一只骨哨,吹了几声婉转的鸟叫。

而那海东青竟似能通晓一般,在莲花池上翩翩打了个转,便俯冲入此间书塾,轻巧落爪在了那博古架上,舒缓地收了翅膀。

那鸟在飞掠之时,金爪落下了一枚叮铃作响的八角描彩镂空银铃,正被纪酒月抬手攥住。

她摊开掌心,中间一枚约莫三寸的银铃静静躺在掌中。那八角铃飞檐层瓦,状似一幢画楼,极为精巧,是个描了重紫绛红彩的薄银铃。

而银铃其上一环银圈已被鸟喙从中啄开,下面一片铜舌状如滴水,削薄一片,纪酒月提着已宽了一半的银环,那银铃随风发出一串清冽的脆响。

这可不是那临江仙角楼檐角上所悬的风铃!

她扭头看向栖在架上的海东青,那大鸟飞时颇有几分雄姿英发,一身雪羽,唯有翅尖一溜乌黑,如同点墨。

可惜此刻便只肯歪头停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珠盯着底下千张鼓鼓囊囊的小褂,喉咙里不住低声“咕咕”。

傅千张捂着小褂,却难掩心中的激动,朝着邝钦衡道:

“大人,这可是只北狄纯鹘鹰,以前只听师父浑说,我还不信啊啊啊———”

那海东青忽然展翅,轻轻便跃在了傅千张前胸之上,那一对金黄爪子分寸极佳,仿佛只如飞鸿落羽。

可这大鸟展双翅约有八尺之长,甫一落地,千张周围一遭官卫便当即抱头四散一圈。

他自己也一动不敢动,只能看着雪鹰冲着他的小褂一团口袋探爪子,口袋里面是他那可怜小鸽儿,正在布料之中焦躁地扭来扭去。

他终于记起这鹰来路,可怜巴巴地扭脖看向纪酒月:

“大人!”

然而纪酒月冰冷着一张脸,周遭如冰冻三尺,寒气逼人。她抬手再次晃一晃那风铃,那雪鹰听着了,收爪看往她这边,忽得仰脖脆啼了一声,像是与她附和。

逛窑子,逛他奶奶的窑子。

纪酒月反手猛地扣住那可怜小楼铃。

沈晟钧究竟身在何处,她已知了。

傅千张没愣过神,却见了诏书令大人当即起身,撩袍翻身上马,攥一把修长玉剑,踏着冬夜中浓重寒气飞驰而去。

而那马蹄“哒哒”声中传来一声尖利骨哨之声,那海东青亦跟着猛然振翅而起,它扑扇起的浮尘眯眼,待到傅千张揉清双眼,周遭皆已风平浪静。

他只得与一旁的秦昭南对视一眼。

【昭明七年·临江仙】

“呦,公子可算来了,这里边已等多时了,小青,还不快带公子上楼。”

杜娘见过眼前这牡丹帖,笑语盈盈,一手妥帖地将这牙白衣公子引向身后的小茶侍,一边低声凑在那茶侍耳边道:“祖宗,你可仔细点儿,这可是递给临江府的牡丹牌官帖。”

那韶关楼内那一池暖泉烧得沸反盈天,人声鼎盛来往嘈杂,却被那水雾罩得如梦似幻,一团模糊,仿佛咫尺千里之间。

有舞妓在那池中游动,后面的一条银尾裙角翩翩而动,若隐若现。

她手上捧池下一朵琉璃荷花波动水帘,被水撩拨到的一干锦衣浪客不觉狼狈,反倒当那水如金风玉露,十分的受用,更与之嬉笑相逐。

“伊川雪夜,洛浦花朝。[1]”

尽然这雾气浓重,沈晟钧仍是拉低了头上帷纱,低声念了一道这牌上两行小字,摩挲着牌边的三两朵阴刻牡丹。

这牡丹帖是他从徐元盛那里诓来的,这临江仙三教九流汇聚,谁知那雾气底下是什么牛鬼蛇神,他得要这名正言顺的帖子替自己省事。

“伊川洛浦,怎么,你们东家朝奉是东都洛阳人?”

沈晟钧已许久不见洛阳之物,此时见了这牡丹帖上字句,自觉这洛阳牡丹出现的格外时地不宜,无端起了疑。

那小茶侍浑然不觉,隔纱听着他声音不同于些酒囊饭袋,竟是难得的好听,便也格外甜笑回道:

“公子你问我?我可不知道,我们临江仙东家三年五载见不着人,只说是在东都云游寻道,谁知道他是不是呢?”

“寻仙问道...”

沈晟钧低头敷衍了一句,便眯眼隔着帷纱看周遭陈设,可惜千般障目,隔着交叠沉香阑干,错落云琅桥,他却只见了楼阶中间一帘朱红绣旗,仿佛罩着空中楼阁,极为夺目。

这才提起兴致:

“呦,那是什么地方?”

小茶侍顺着他看过去,颇有羡意道:“公子,那是今夜花魁当选后献舞的惊鸿台,现下尚不示人,公子还可再待些时候。”

说着那梨花阁已至,两边都已紧闭了门扉,连同各色帷纱,帘底滑出些莺歌燕语,十分喧嚷。

此是花朝节花魁点选,各色花名阁陈设,阁外放了一瓷盘粉瓣碎琉璃瓦。只待三更过后,那收得琉璃瓦片的魁首,在花魁惊鸿台上千金一舞。

沈晟钧兀自撩了帘子。

反手阖门,阁内放眼掠去不见半分人影,他一动不动,抬眼只打量着四周。

比之海棠社牡丹堂,这梨花阁倒是空净素白,唯中一架设色青绿的刺绣山水四条屏七尺有余,暂把条几之上的茶海熏香与屏风后临着湖水的宽风木台隔开来。

而屏风之后的帷纱倏忽一动,沈晟钧双眼锐利微眯,手上从蹀躞中摸了一道燕尾钉应声而去,只将那轻若无物的牙白纱钉在了木墙之上,别无它动。

他解了披风,抬手将白披风撂在了屏风架顶,转圜方寸之间,全然明了。

那方才拨动白纱的,原来是湖上吹来的云雾气。

这临江仙临着江水,占尽了湖上能尽的风雅。薄纱被风吹得轻轻浅浅,乐妓在底下小渡口边懒漫地笑,兴致好了就才给拨弄几下琵琶——

“雪月烟云自能致,世态只如风拂耳....”

沈晟钧披风下原藏了三尺青锋,此刻挑剑拨却云纱凭栏,但见渡口一片幽昏,两边有朦胧的烟红灯笼,但凡江上来的小舟画舫都泊在这一边。

吱呀——

“...三杯两盏,眼朦胧地,长向花前醉。[2]”

那一只文人削薄手攥紧了雕花栏,而四条长屏之后,侍娥纤指轻抚开门扉,提着一盏八角沉绛纱灯轻步而来,只一道影子落在屏中款款。

侍娥玉琢天成,朱唇樱圆外半掩紫纱,额间缀着繁复流苏穗的掐丝银蝴蝶,身上繁复的浓重紫衣,暗绣半藏的云纹银线流动。

她矮身放下臂中所揽镂花木碟,将梨花糯米釉胎小茶壶“哒”地端放几上,起身取香粉银匙低头打香篆。

她玉葱指上别了一只玲珑的镂花银蝶,展翅翩翩,在那十指翻飞之间,几欲翩然而起。低头长睫颤动,眼尾叫那松墨画得狭长,娇俏秀气,倒好一幅异族样貌。

“咳咳……”

那屏内的公子绕出来,一身月白的贵公子锦袍,手上合了把十六骨的孟宗竹扇掩半边面,攥着可怜屏风木框尚是踉跄,眼下乌青,十分昏聩虚浮的混账模样。

小侍闻声抬眼,当下被惊骇一道,双眉紧蹙。而手上正提的香篆火折一歪,那香印子便浑不似样,落下一片火星子点了角,便腾起紫烟袅袅。

“公子?可有什么事么?”

那一旁小壶沸水“呜呜”,甚是喧嚣。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沈公子前言不搭后语,脚步不稳,掐着一路的高脚几,一双眼睛后的眼尾焦红。

“我是…我是这梨花阁的小香侍公子。”这姑娘见势不妙,起身略有戒备,犹豫片刻,才伸手欲要搀他一回。

“花朝节…咳…为何此处不再是她?”

沈晟钧咳症仿佛掐准了时辰,此刻更甚,唇角血渍在扇上,那一枝白梨硬是被染成了血梅花。

“你临江仙的姑娘...咳咳...怎得如此绝情?许过的承诺,为何不再此处等我。”

“公子...公子许是认错人了罢。”

小侍隐在紫烟之后,神情有些错乱恍惚,手在袖间摸见了一道冰冷。

“我患了咳症,只要她待我...”

他愈发凑近,那紫衣香侍吓得一动不动,睁眼盯着沈晟钧过来撑着桌角站稳,一手猛地捏着她的下巴:“可我一去京畿三月,归来竟不得见她,幼云咳...临江仙幼云,你可知道幼云在何处?”

沈晟钧的双目血红,那手上执拗,得现一幅情痴附魔之相,倒有三分真切。

而这幼云由探子所察,密信传与,正是那前天香炉商贾郭商渝,死前在临江仙最为亲厚的红粉知己。

砰——

屏风后有动静!

他手指闻声而动,倏忽一松,谁知那侍子竟如一尾锦鲤,眯眼滑脱而退,惊慌间扫落了那白瓷金鱼池,几步便匆匆掩门而去。

待沈晟钧回头,那屏风之上,复已多了道谦谦的黑影。

砰——

屏风后有动静!

他手指闻声而动,倏忽一松,谁知那侍子竟如一尾锦鲤,眯眼滑脱而退,惊慌间扫落了那白瓷金鱼池,几步便匆匆掩门而去。

待沈晟钧回头,那屏风之上,复已多了道谦谦的黑影。

作者有话要说:[1]伊川洛甫:都是洛阳的地名。

[2]出自:《青玉案·劝酒》 作者——史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