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韶关

【昭明七年·韶关春】

天色渐暮,薄月凉如水。

尽管江陵府已将使臣失踪一案尽力遮掩,只得用那花朝节孔雀宴镶饰这几场命案接连,不过这榆林巷中还是看到出人势稍渐,愈发迫暮愈少。

路上大都是不得已的赶路人,步履匆匆,他二人两匹马慢悠悠溜达着反而引人注目。

徐元盛设了宴,原本还遣了侍卫来接迎两人,可惜被纪酒月给赶了,说:

“摆席设宴钦差已是违制,怎么,还要在街上招摇么?”

那小侍卫颜面无从,只好讪讪地自走了。

不远处的临江仙低调的挂着两站暧暧昏黄的八角琉璃灯,因明夜便是那花朝节评选花魁的花案莲台夜,今时便歇了业,只开了一扇门,暖池也没烧,屋后清江的小木码头前的画舫轻舟也寥寥。

小厮在那门内忙着明日装潢,细微的曲调从楼里传出来,倒有些莫名的凄婉,却没因昨夜之事闭了门户。

“临江仙有蹊跷,你昨夜为何避而不查?”纪酒月在马背上问道。,“你放任它明日齐聚江陵名流?”

沈晟钧顺着她的目光眺往临江仙,答非所问:“哦,下官还以为大人昨夜醉了。”

“没让你说这个。”

纪酒月言简意赅,在冷风中僵着脸瞥了身侧一眼。

沈晟钧的囫囵言语都快成了常态,满腹斐然用来打哑迷,九曲十八弯,她实在消受不住,自觉此时拿官威压人是合理之举,并无不妥。

“临江仙,临江而渔,又非竭泽而渔,须得沉敛心性。大人,下官昨夜放那金风露一马,是想等临江仙松弛后的破绽。”

沈晟钧忽如其来的灼灼眼神似乎把纪酒月烫到了,那白马向前紧了两步,马蹄在青石砖上叩出清脆的“咚咚”两声,纪酒月在马背上趁着颠簸倏忽转了眼神。

他转瞬便冷了眉目,仿佛那炬火只如流萤一瞬,继而仍如陈潭死水。

因为方才那目光快要暴露了野心,犯了禁忌,让纪酒月觉得她仿佛又见了在禁狱时的沈晟钧。

“大人怎么有心看那岁贡?”

沈晟钧收回了看向临江仙的目光,勒着缰绳控马身落前面的白马半身,他没以为纪酒月会关心案情,今日此举不合她的性子——尽然她往常也是诡谲的行事,不过这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雪堆都乖乖地在榆林一边,天冷松软不化,纪酒月在挪蹄子的马上百无聊赖,拖着声音回道:“见着了—便瞧了眼,万一这案牵连那夜的刺客,那夜毫无头绪,后面的羽林不熟终南地貌,除了一只你留在山壁中的羽箭外,一无所得。”

说着把那用手帕包着的箭头也不回地丢给了后面的人。

“而那刺客...”沈晟钧转了话,“下官罔测其中或与此案有所关联。”

“这其中可有徐元盛?”纪酒月半回了头向后望,这姿态看她偏长的眼尾有十足的妖媚气,“江陵不是穷酸乡里,官卫充足,他若诚心想治理山匪,倒也不至于叫他们猖獗至此罢。”

“大人,那箭头。”沈晟钧慢吞吞地打开了那一方绣有白梨花的手帕。

纪酒月闻声看他手中,却见到手帕上倒了多了枚的羽箭静静躺在那手帕上,那两枚箭尖细看并无什么不同,不过一枚只剩了一半的箭尖,像是被一剑划断。

“鱼头箭。这箭头如鱼头故名,两条脊两侧线,箭头薄且锐,又具鈚箭特点,两翼尖锐内收,正是...”

“正是江陵府上官兵所用之箭。”女官接着沈晟钧的话道,“是你那夜留下的。”

“徐大人。”沈晟钧暗了眼色。

“原来是他?”纪酒月却似乎不甚在意,而是笑起来:“徐元盛?他就这么爱设宴么?用官银用得挺熟啊。”

沈晟钧紧了紧披风:“从前些天设孔雀宴的时候看,借花献佛,倒是很熟。不过那南邵使臣赴宴后便无故命陨,徐府君的宴不好赴,这佛不好当。”

纪酒月对这一番番囫囵话置若罔闻道:

"他若是想凭此番设宴接近你,不该问过我,应当暗下只问你才是。"

沈晟钧瞧着榆林深处的落日沉没,故意看着她说:

“牵连此案,他如今不清不白,一身荤腥,怕是想在水落石出前先把自己撇清。当着大人的面么,也未必不是想借大人将下官威逼利诱一番...”

“威逼利诱?”

纪酒月笑得半仰头,微抬下巴。

昭京常有街巷将她在各类画本子里暗中演绎地五光十色,丑如夜叉,魅似狐狸皆有,多的是道诏书令只拿鼻孔看人,她倒的确睥睨傲物而不觉,一身冷艳的官威。

她说:“凭他——也敢?”

————

徐元盛岁数算不上老,可是世间精瘦奸猾事净磨人皮囊,这些年他头发已泛了些花白。据说家中还有个不成器的纨绔不肖子,管束不听,犯了事便请他老爹清扫后患,拍拍屁股在外称爷,混不成样。

他一见沈晟钧,便是不知道该如何安置的爱恨交杂,沈越青虽说是有过交情的老友,而就着偏偏一点故旧情谊,倒还差点凭空断送了他折腾半生的仕途。

而沈晟钧,那沈晟钧在禁狱八月,他爹犯了裴绥姝的大禁,意图谋反易储,他反倒在那群金吾卫手中活了下来,翻身做了昭京四品少卿,活得滋润!

徐元盛心不甘情不愿,本应做出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臭脸,可是沈晟钧偏偏又傍上了纪酒月——狗随主人威势,她是裴绥姝手把手亲养出来的爪牙,惹不得,只能奉着。他便是再不济,这点保命的道理,也要比沈越青懂得。

“恭迎大人莅临,昨夜不知诏书令大人一同前来江陵,多有冒犯,还请大人见谅。”

纪酒月站定了半晌,不肯敲门,径直推开看会仙楼三间韶关春的苏婵门,便见到徐元盛正正在那处拱袖以待:

“得大人肯赏脸赴宴,江陵蓬荜生辉,下官喜不自胜,还恕下官应接不遑。”

好一口滴水不漏的拜官腔。

纪酒月轻嗤了一声,只被后面的沈晟钧听出来了,徐元盛上来便抢了她的言语先机,让她不好发作质问。沈晟钧心下忽然觉得不好,怕是身前这猫儿的爪子痒了一路,要恼。

他反手阖门,只转了半身,正预备打个圆场,不料听见了一声不一般的娇笑:

“所谓大理寺少卿,原来是你?御史大人,怎么先前没提呢?”

这声音听来亦生亦熟,又似乎浑不相识,带着王族贵胄的傲慢娇纵,颇为夺耳,韶关春堂内一时落针可闻。

她所说的御史姚临甫正是新来江陵,暂替那被纪酒月扣在禁狱中的刺史黄笙。他在江陵尚且人生地不熟,反倒是对纪酒月的脾性更为熟诣,此时不敢贸然出声。而那徐元盛亦拱袖垂低,心中忽然一紧。

这又是什么相识?

沈晟钧转身,便看见萧凌燕正拨开那僵直直的徐元盛款款踱步,着了一身郡主宫制白服宽衽,脸上略有讶然神色,嫣红朱唇一点,几乎叫沈晟钧认不出:

“下官见过临江郡主...”

他正欲恭襟敛衽,俯首以礼。

"欸。"

纪酒月在前,闻言一下反手扣住沈晟钧尚未抬起一半的手腕,抿唇对他故作温柔道:

“少卿大人,钦差在外,不拜正二品之下,可还记得么?”

不远处原本笑意容容的萧凌燕忽然神色一凛。

卷录中有提及不日前临江王萧翊病薨,因而萧凌燕着了低调丧服,尽然尚未过百日,可她已然成了名正言顺的临江郡主。

可京畿对诸郡王之权慎之又慎,尽管诸郡王贵为皇族一脉,几乎是架空抽离,视郡王同道辖文武相交为触禁,涉州郡官务为犯上,此为昭法铁律,萧凌燕不可能不知道。

此举一并触禁犯上,纪酒月原本没认出来那不起身对她恭礼的是谁,现在明了,攥着扇子抱起胳膊来。

徐元盛赔强笑赶着前来,正欲开口解释打圆场,谁料那临江郡主倒直直走向纪酒月,眼睛却看着一边的沈晟钧,面上春风明媚地挑眉笑道:

“纯昀,这位便是诏书令大人么?倒与传闻中不甚相似。”

纯昀是他表字,唤表字以示亲疏,沈晟钧微愣了一下,萧凌燕此番,分明是借他故意气一气纪酒月罢了。

“纯昀?”

纪酒月闻言一停,扬起眉毛。

萧凌燕见她提起兴致,便前来意图挽她,她贵为郡主,早于这富贵夫人间学得了几番勾心斗角的法子,此刻故作那王族闺秀的气魄,颇为大度地微笑道:

“纪大人有所不知,本郡主与少卿大人少时便是相识...”

可是诏书令大人展了扇子,饶有趣味地打断道:

“旧相识,是么?”

沈晟钧眯了眯眼,看着她扇上一枝梨花招来摇去,一幅风流别致。

萧凌燕这句话于谁都套不到好,她生在江陵,远京畿已久。那“八方令”使诸侯王皆疲惫怠惰,安于一方,昭京其中种种,她尚认识的浅薄,而这些小把戏在纪酒月眼里,怕只像是跳梁小丑。

“诏书令大人莅临,还望临江郡主自重。”

沈晟钧淡淡地回道,用了疏离的称呼,敛眉避开了萧凌燕僵直的眼神。

“亦请郡主节哀。”

纪酒月见状冷哼了一声,并不理在一旁的萧凌燕,而是拂披风径直入座接了茶,茶盏下偏头看了沈晟钧一眼,她眼尾修长冷冽,眸中毫无半分怜惜。

她对徐元盛冷冷道:“愣着做什么,要本官来此喝西北风么?”

这席开得好不容易,徐元盛左右讨不得欢喜,一团眉毛皱着便没再舒展,只好出下策招了舞妓,一人侃侃而谈些无所谓的江陵琐事民俗,苦苦相撑。

纪酒月捡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吃,听得耳朵起茧,喝了杯底的酒,后面的酒侍要来给她添,被她挡了。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1]”

那淡藕荷色琵琶女指如玉葱,拨弄了两声琵琶,声细如蚊地唱了几声调子,好不慵懒。

纪酒月松松地靠在椅上打扇子,看着眼前剑姬软若无骨的身段随乐舞那《剑歌行》,舞得如同条无病呻吟的蚯蚓,禁不住蹙额闭了闭眼,状似无心道:

“徐大人,使臣本官倒有一案尚毫无头绪件事,还要谢过徐大人?”

这徐元盛正侃侃而谈东西乱扯,未曾想过纪酒月直忽出此言,当下愣在了位上,手心忽然汗津津洇湿了一片锦绣。

“纪大人这...恕下官糊涂,竟不知有何...”

“哦?”纪酒月听了好似甚是不通,刻意回头看了沈晟钧一眼,摸出那一张梨花帕疑惑道,“徐大人赠本官两支羽箭,本官还未谢过。”

着两只羽箭直让那徐大人四肢百骸如坠冰窟。

自沈晟钧那夜只捡了那一半的箭头,给他只留下了半只惴惴不安的羽毛尾,那羽毛隔靴搔痒,只搔的他心神不宁,如坐针毡。

他心中有鬼作祟,一见便明了,又怎的风平浪静,竟哭丧了脸,抬袖子鼻涕一把,呜咽道:

“大人,下官有罪,下官未能尽到下官的职责...”

纪酒月轻轻反问道:“尽职责?”

乐妓戚戚哀哀只唱到“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1]”调子转低,那浓丽紫衣的舞妓亦随着恍恍然,不知剑尖欲送往何处去。

铮——

萧凌燕何曾见过此刀光剑影的宴席,当即“啊”了一声,直直看向纪酒月。

诏书令大人的扬手将扇子甩出手,稳稳将把那醉酒的剑尖深深钉入地上一层氍毹,那两个小倌慌乱逃至屏风之后,一时四座皆惊,无人敢语。

沈晟钧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道:

“府君大人何事有难处,但说无妨。”

徐元盛一时面红耳赤若金纸,浑身发颤,桌下攥了打湿的袖子,眼睛避开萧凌燕及这一干众人,终于吞吞吐吐道:

“大人,大人可知...为何本下官如何都要邀郡主至韶关春一同赴宴?”

萧凌燕忽然冷不防被提及,古怪地看向他:“徐大人可说是有故人。”

“不是!”徐元盛惊慌失措地指向萧凌燕,尖声发颤呜咽中竟似有哭腔,“是那已薨的临江王逼迫下官对那马贼纵容至此,下官,下官的小儿尚被临江王豢养的马贼掳了去啊...”

萧凌燕惊道:“放肆!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观弟公孙大娘子舞剑器行》—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