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七年·临江仙】
旷钦衡带着傅千张走下,正门而入,而秦昭南身上丁点儿能打的功夫都是旷钦衡硬教的,唯有一身燕点水的轻功属天赋异禀,早已臻至化境,乱中自保逃路尚佳,打头阵属实勉强,便自觉默默走了廊桥屋檐暗察。
临江仙属画楼雕阁,楼顶是少见的八宝角重檐歇山顶,檐角上挂了绘□□铃。
而这楼牵连的廊桥云台繁多,别致曲折,楼中挖空了作了一潭温泉池,叆叆蒸气上行氤氲在檐下,宛若天上瑶池四起雾云,看不真切。
秦昭南翻身轻巧落在了一半探出的燕阁,凭栏向下亦被轻纱所遮眼,无所探测,身边唯有一帘粉白招帘,上面没有小字提名,只有用金线绣的三个字:
临江仙。
秦昭南微怔,沉思方寸后提剑翻身回了云廊桥,这题词有个字太过熟悉,让他不由想起了会仙楼中的会仙额匾。
此两楼看似除过庖厨通用外则毫无干系,可它们帘上都没有小字提匾者落名,中嵌的仙字行字飞白空缺相类,骨相右斜,人旁部首与山旁连绞,形似绞丝。
他在翰林院时司史撰书多年,见字不忘,此二仙字绝非巧合,倒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书。
然而秦昭南尚未落稳,远处便飞至一道劲风,来势甚是汹涌。他闻风深知以己之力难敌,转身立刻腾挪至会仙窗边,本欲剑尖挑起披风做掩,不料几道暗器瞬间便将披风钉在地上,利锋旋即随风声而至——
秦昭南侧身藏在斜剑仓皇作抵,可惜他那柄修长削薄的文人剑原本善舞而不擅杀伐,待琉璃镜片滑落将至鼻尖,另一把白玉绘金扇已抵在他喉骨之上,冰凉通彻。
扇子的主人一半脸藏在暗处,见他面白,风轻玉朗,随身一股药气,似是有些犹豫,抿紧薄唇,半晌吐了两个字:
“书生?”
啪——
秦昭南的琉璃镜滑落便不好视物,又离得近更是一片模糊,一言不发。
纪酒月将视线下移,眯眼看着他官服上的银莲扣。
“别动,那边有动静。”
她认出来了同沈晟钧身上一样的大理寺九瓣莲,心中暗恼,飞快地用极轻的声音说。
话毕一阵仓促的马蹄声起,她立刻转身看向后巷中,却只看见了一匹无主马在四处奔撞。
纪酒月松松地抱着胳膊看了会儿暗沉天色,没什么波澜,收剑入鞘,回身打量着弯腰在地上摸索琉璃镜片的秦昭南,凭栏而倚,一点动的意思也没有,半晌才道:
“那人跑了,说说看,大理寺查到了什么?”
————
大理寺实在没在临江仙发现什么,旷钦衡和千张在正面受了阻,先前金牙只言片语提及的金风露泼辣地带小厮拦了门,怒目叉腰,寸步不让:
“你二人是什么人?掌柜正等州府府君,此事与你们何干?”
傅千张快嘴快舌:“若是京畿大理寺,来查案你们就这...?”
话未落音,被旷钦衡从一旁拦了,他从腰间拿了镂空九瓣银莲的大理寺官徽,沉下脸道:
“大理寺奉旨查案,还请让路。”
金风露笑道:“好啊,我道是什么事惊动了大理寺的官爷,临江仙不过是一介俗艳花楼,有那没心没肺得浪子玩的体虚肾亏,自甘作那牡丹花下鬼,怎么?大人还要查一查临江仙的姑娘是不是貌若天仙……”
“废话少说。”
旷钦衡仍沉着气,傅千张已是恼了,宁不顾法制也贸然上前,没看见金风露眺远的眼神和身后愈来愈近的马蹄声。
“你...你这老鸨好是刁钻,你若再不允,我便闯了——”
“千张!”
旷钦衡听见了身后风声,一把拽下就要借力向上强闯入楼的傅千张,这使傅千张的气息一滞,登时泄了一口气。
然而一只羽箭擦着他的脚腕而过,直直地钉在临江仙的门楣之上,尾羽尚在震颤。
“什么人?”
旷钦衡横刀转身,,却见一队州官缇骑将榆林围得密不泄风,挑着几盏风灯在雪中摇曳,那些官兵皆已拔了刀或搭了箭,中间让出一条路,漏出一个软顶官轿——那顶小轿在官制上自加了层层繁饰,如同是个刻意搭好的富贵窝。
那一边的随身侍女见机撩了帘,里面人晃悠着下轿,懒懒散散的背着手,后面的小厮亦步亦趋的给他打着油纸伞遮雪。
“何人在此——扰乱本官查案?”
此人身着绛袍海水江崖的官袍,看着精神妥帖,偏那声音听着黏黏糊糊,又拿腔作势,浑身油滑之相。他一双眼皮在伞下懒洋洋地耷拉着,走进了,才不情不愿地抬起些许。
那金风露远远看见了来人,喜不自胜早便攀上眉梢,紧接着伏下道:
“府君,他们...他们这人自称是什么京畿大理寺,硬要闯民妇这临江....”
“大理寺?”
来人闻言好似甚是惊讶一般,终于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便是先看见了旷钦衡身前还没站稳的千张,脸上浮出一面虚浮的笑意:“大理寺...就来了这毛孩子查案?”
旷钦衡把千张藏在身后,不得不拱手道:
“徐府君。”
可惜那徐府君听了他的话并不如何在意,反倒是问道:
“金教坊说的不错啊,你们京畿大理寺,怎么闲来插手本官这江陵府上一桩小事了?”
徐知盛懒洋洋接了一边递上的暖手炉,一手还把了金风露遣人送的茶,那暖炉中的香片升起来一种令人萎靡的浓香,中间夹杂着一缕药草的异味。
千张天生狗鼻子,细微的味儿都逃不过,连带着这府君身上的香粉味道,一闻便皱鼻子。他自幼对着官腔厌恶至极,此刻别着头,连向那边看都不愿看一眼。
徐知盛慢悠悠道,一语道破:
“你二人可是天后钦差,不知这...天后懿旨可在啊?”
旷钦衡口中一噎,无话可说,攥紧了手上的官徽。
这种巷坊之间无头无尾的突发命案,看似卓然没有缘由与大理寺奉旨来查的南邵使臣一案有关。可这南疆巫蛊之风在坊间甚是盛传,此间又事发突然,叫人如何不多想。
更何况如金风露所言,倘若这真是场浪公寻欢殒命的小事一桩,又何必在不到几炷香的功夫惊动江陵府君?这案非同寻常之处昭然若揭,他只恨没有身份立场。
难道就该这样吗?
而那向上楼阁之间,秦昭南自知大理寺与纪酒月不合,好容易同这喜怒无常的诏书令大人周旋片刻,亦听见了远来马蹄声,在云琅台上同纪酒月居高临下,他向来沉稳敛重,此刻也不免攥了木栏,低声问道:
“纪大人…..”
纪酒月抬了半展的扇子,意思是不必着急。
大雪纷然,一时寂静。
哒哒——
踏破雪夜的是另一匹马蹄之声!
那僵持中的众人循声一并看去,只见了沈晟钧猛然勒缰,引得枣红马马抬起前蹄一声长嘶,一声惊碎了这古怪的静谧。
“什么人!”
徐元盛大惊之下,一盏热茶几乎洒了一半,惊慌交错之间,两侧的江陵官兵齐齐亮刀,团团将沈晟钧拦在了中央。
铮——
临江仙半空煊灯将刀锋照寒气刺眼,一只羽箭慌乱中无意飞射而出,那乱弦的官兵几乎登时伏在雪中。
沈晟钧在雪中微微调转马头,一剑将那羽箭斩断两半,另一只手正好接住。
他侧身自高而下睥睨看着人中重重所围的徐知盛,冷冷地摘下腰上佩戴的大理寺镂花银莲官徽,用了巧劲甩下去。底下官兵伸手接住,畏畏缩缩前去呈给徐知盛。
那地上的官兵尚在呜咽道:
“大人饶命!”
徐元盛如何不识得沈晟钧?
他同沈越青曾是荆州同僚,沈越青调官京畿后,受他举荐被提为江陵郡府君至今,然沈越青谋反举败之时,徐知盛百般推脱了二人先前种种,才勉强维原职不动,更不提升任昭京。
此刻久违故人之子,他也略略闻过裴后血洗沈氏、沈晟钧落狱之灾,可他也暗暗恨那牵连之苦,惊诧于沈晟钧一跃而升至大理寺少卿前来查案。
心中的滋味百味杂陈,宛如一枚苦橄榄含在齿间,斟酌咂摸,最后不情不愿地吐出了一句再平淡不过的寒暄:
“少卿大人……”
沈晟钧抬手闲适地理了理被碎雪打湿的袖封,不动声色道:
“徐大人,幸会。”
纪酒月没再等下去,从怀里摸出一把银唿哨短促地吹了一声,她的白马应声从后巷奔驰而来,又惊散了一侧缇骑,踏了云琅台临空的矮几飞身而下,凌空踩花砖翻了身坐在马背上,利落地攥住了缰绳。
这一套行云流水,半空翻飞的梨花白衣袂晃乱了徐元盛的眼,待他重又眯眼看清时,便认出了纪酒月,当下更加一骇,哆嗦着拱袖,几乎没站稳。
“诏...诏书令大人...”
他身后的缇骑纷纷应声下马而跪。
纪酒月在大内宫中见多了宫娥太监埋头向她问礼,向来是不敢正眼见她,她亦无从见得旁人见她究竟是如何反应,今夜见得徐元盛脸上惊骇,她觉得有意思,有趣,在马背上附身盯道:
“山南官道上马贼猖獗是一,使臣巫蛊案是二,江陵郡此番两件,天后谕令大理寺少卿钦差与本官前来查案,旨在秋毫不放,唯求水落石出。怎么,徐大人,你要拦不成?”
徐知盛小幅后退两步,活像只吓奓了毛的鹌鹑,恨不得把手拱在面上便于他埋头,嘴唇嚅喏道:
“下官不敢.....不敢。”
纪酒月直起身来,一下失了趣味,忽然觉得索然无味,遗憾地转了把手上的白玉扇。
那金风露是风月场中练出来察言观色的老手,见风使舵更为登峰造极。
徐元盛向来是江陵一方官家蛮横地头蛇,依权仗势惯了,她见徐元盛一脸菜色,当下便明了三分,眼前这女官若非等闲便是京城权贵,是位她等草芥惹不起的主子。此刻立即让开了临江仙的路,低头接道:
“大人请,查案辛苦,可要先进来歇盏茶。”
说着暗使眼色跟身后茶侍,让她匆匆去备。
纪酒月看向沈晟钧:
“愣着做什么,你还不去么?”
沈晟钧回了她一点头,撩袍下马,不客气地向已靠在轿上的徐知盛开口道:
“还烦借府君大人一位仵作,明日府上请教此案案书等。”
徐元盛看着他那作态,眼中生生看出了些嚣张跋扈的气焰,心中只暗骂这姓沈的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不知如何竟攀上了诏书令的缘系,竟然在他这江陵府上颐指气使!
只在那愤懑得怕要背过气去。
那边秦昭南不知几时从檐角跃下,无声无息地站在旷钦衡身边,千张显然不甚通人情世故、官制礼法,见他,忍不住小声嘟嘟囔囔地问:
“秦大人,那位姑娘生的好生美貌,不过是冷是冷了些,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大人看着也忌惮她。”
这时旷钦衡道:
“那是大内内省的诏书令大人是么?”
秦昭南淡漠点头:“不错,正是。”
傅千张左右看看,还是不懂,旷钦衡叹口气使力捏着他肩膀,眼睛透着秦昭南的琉璃镜对视了一眼,说:
“这小孩儿,卓然是学得还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