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七年·会仙楼】
会仙楼是终南馆旁一间不大不小的歇脚楼,酒肆茶馆在飘逸灵动的“会仙”帜帘下摆出了一圈,里面承了小菜果子贩,是江湖人的歇脚处,招歇来往,热闹非凡。
落魄江湖人没几个钱,遇见寻仇的楼高路窄也躲不迭,鲜少上楼。
二楼多是商贾小歇的厅堂,用的是自家的厨倌茶博士,桌间围了细麻卷竹帘,竹帘中间镂了梅花空缺挂干熏香,山南道不下雪的时候能附庸风雅斯斯文文,不过下了雪也始终遭不住,一样的客满喧杂。
两个锦衣商客匆匆上来,好不容易寻了会仙楼二楼临窗角儿里一张桌坐下,拍了赶路赶出来的风尘,衣襟上都是冒雪而来的一股潮湿的雪泥腥气。
一边两客纱笠半掩面,穿得倒像是江湖隐士,对他二人理也不理,桌上只放了一浅碗清汤寡水的芙蓉鸡片同一屉还冒着汽的梅花炙羊肉包子。
锦缎紫衣的那个身量偏胖,脖子上围着一圈油光水滑的紫貂锦毛,衬着冷津津一额汗,方坐下长吁一声,诉苦不迭:
“一连赶了十余天,好容易到了江陵榆林,我先前道攒着去临江仙歇口气,你…你倒好,偏来这会仙楼寻个挤?”
青褂小二在一边眼明手快地接了,搭手巾一脸抱歉:
“还请客官见谅,楼下的茶博士酒倌忙不迭,掌柜先让小的来委屈给客官洗尘,请问客官是要来壶柳林秦[1]…”
胖紫衣“墩”一声坐下叹长气,摆手说:“无妨。”
对面重青衣突然开口道:“不要酒,来壶洞庭碧螺春。”
小二正搭在酒前的手忽得顿了,转而才寻了茶壶,匆匆满上茶杯。
胖紫衣商客手上不讲究,看来是渴狠了,匆匆吹了一口便开始牛饮。
重青衣比胖商客干瘦的多,镶着一颗金牙直晃人眼,造作打着一把绘金象牙扇慢慢喝茶,随口说了两个菜名支走了小二。
“临江仙,花朝楼,乘云馆…”
青褂小二一远,重青衣商客顷刻换了脸上神色,合了扇子数落,恨铁不成钢道:
“来了江陵你也就会去这些地方,就一回不去能怎么着,能憋死你?”
那胖紫衣深深皱眉,满脸横肉富贵地堆在一起,好不容易摆出了一幅不悦的神态:
“上几回就是马贼之言乱传,此番又是那南疆巫蛊之术的流言信语,这偌大一个江陵府,熙熙攘攘每日过路凡几商贾,这一点子风声鹤唳把你吓成这样?”
“哼,你是不管不问,出去装那腰缠万贯的大爷。你可知这几日,江陵府上因那使臣之后,无辜死了多少过路之人?你还不知那厉害之处,过往那马贼也虽穷凶极恶,好歹也只劫财货,可这次巫蛊之言诡秘莫测,次次丢的可都是命!”
说到最后几个字,金牙贴近,顿过一顿,看了眼一边的两人,已将声音压至低沉,却依旧声色俱厉。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那胖子浑然不觉其中厉害,喝口茶便问了出来,对面的金牙当即愤愤地暗骂了声“呆子”,闭口不言,眼睛斜眯,看向一旁正夹菜的遮面公子,满身隐隐透出清苦的草药味道,窄袖露出一截瘦而苍白的书生腕,执筷却稳若千钧。
而身旁那位则低调安稳的放着一把瘦长唐刀,正不动声色地低头吃饭。
公子亦不为所动,桌上一时冷下来,胖子也才意识道他们二人竟未曾开口。
“这……”
胖商意图打个圆场,被瘦金牙一眼瞪了回去,这时忽然一声气喘吁吁的吆喝传来,一个灰扑扑的小褂马童端着一碗砂锅粉狮子头挤过来。
“公子怎么不记得给我留个地儿呢?”
两个商贾抬头,看见一个小马童一手拿着赶马鞭,一边护着怀里的八宝砂锅满头大汗地来,两抹窄细的翘胡,嘴角有颗大痦子,说话间团团皱起眉毛,满脸的无辜。
“两柱香,要你去问宿不是去要丸子,我与邝护卫已吃完了,你且用了饭,在这继续问吧。”
一边的公子开了口,淡然无波,起身理了理衣袖边走,另一个护卫也跟着走了,听也不听后面的马童解释。
那马童小声皱眉解释:
“哎呦,都怪那那倒霉小二。”
说着怏怏地把八宝锅粉蒸狮子头放在两个商客面前,说:
“那楼下的小二忙得团团转,指使我帮忙捎上来的,还请客官见谅。”
旁边的两商客都暗下默默松了口气。
————
临江仙花朝楼皆怕炊烟赶客,不设庖屋,小倌儿和秀女都要到云廊桥上来会仙楼接酒侍茶,端送果子盒,因此设了凌空的云廊桥,飞桥栏槛,参差各通阴阳两边,设了软烟罗纱幔打底,外罩了一层更轻的银镂纱,如瑶宫谪落。
邝钦衡和秦昭南方一离桌,便从会仙楼一楼后翻到了榆林巷楼阁连结的云桥上,矮身藏在了厨馆的腌酱瓜的大缸同转角后,正正能看向会仙楼二层傅千张那张小桌。
“我怎么就成了秦大人的侍卫了……”
邝钦衡觉得好笑,憋了一路没说,此刻一开口,就被秦昭南眼明手快地用帷笠边儿捂了嘴。
一个茶侍挑着海棠八角灯笼在云廊桥转圜处路见,婷婷袅袅地拨开云桥几层纱幔端茶而去,听到响动略停了一停绣花鞋。
待茶侍走远,秦昭南才轻轻开口道:
“找个借口,我们不走,千张不好探。”
邝钦衡笑道:
“千张都是戏呢?就说小孩儿有能耐,也会察言观色,那小二和马童这么快都认不出来吧?嘴上那个痦子是他怎么想得出?”
秦昭南头也没偏,眼睛盯着镂花窗映出来的影儿:
“我可从来没瞧不上千张,临行前沈大人给吏部递了请任书,意思是千张要入大理寺,按需得去一去身上的江湖习性和小孩儿心气。”
这一边儿果然有些惊道:“大人竟给千张递了请任书,怎么我不知道?怪不得请主簿先生近来一直教着他。”
秦昭南回说:“请任是我写的,若忍不住告诉千张,到时候小孩儿的尾巴翘起来,吏部退了请任也怨不得,更不要提向来与少卿大人不相与的那位诏书令大人。”
说罢又补了一句:“庄先生是教他,现在离主簿先生远了,你倒惯着他,只带他玩儿”
邝钦衡嘴硬:“没玩呢,你且等着,方才那个金牙必定知晓些什么,当着我们不好说,千张或许能套出来。”
可一边的秦昭南猛地一惊,邝钦衡扭头,顺着看到会仙楼窗中人影一片大乱,喧嚣声四起:
“又死人了,这江陵府又死人了!”
他二人匆匆对视一眼:
“怎么回事!”
【昭明七年·榆林巷】
纪酒月难得睡昏沉,被马嘶吵醒的时候骨头都是酥的,天色竟不早了,眯着眼不愿意睁,打扇子撩起窗外竹帘看外面,发现沈晟钧在雪里跟一匹枣红马好脾气地讲道理,简直称得上是循循善诱。
不过那烈性马儿鼻子愤愤地直喷气,就差拿蹄子蹶他了,惹得偷望下官的诏书令大人露出一抹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意。
昨夜的大雪已经停了,但山南道还是迷蒙的阴沉雪雾天,满山松上挂了厚厚一层白霜,香消一榻氍毹暖,月澹千门雾凇寒[2]——这在太乙山名叫雪淞。
她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才觉得冷,胡乱披了披风转下几阶楼台,正巧碰到衣衫整齐的沈晟钧掀袍子进门,修肃的披风上别了枚素银扣,里头露出来的月白袍子层层分明,褶正纹理,正正抬头看向她。
这孤零零的驿馆忽然坐了团团一桌的短打着身行客,各个沉默不语,端坐在堂中几张桌子上喝胡辣汤,来者气势甚凶。她这一下楼的功夫,那些人周遭一下凝重起来。
就在这刹那的关头,沈晟钧忽然对她遥遥地开口道:
“夫人回乡省亲,怎么倒还近乡情怯了?昨夜风雪耽误也便罢,今日再赶不到,岳丈大人要着急了。”
在这关口,纪酒月听此冒犯一语不好发作,眯眼烧得双腮绯红,竟有别一丝女儿的害羞情态。
待那楼下一干人略有放松,她狠狠地剜了沈晟钧一眼,转身就走。半柱香后利利落落地走出来,长发梳成高马尾,端正地带了白玉冠。
无名气在头上,顺着山南道直往江陵府,风雪中寡言少语冷了一路。
沈晟钧的马不熟悉,脾气也不顺,一直在她身后不远勉强跟着,天色渐暮,风雪相逼,他却在乍见灯火时见着纪酒月勒马慢了下来,额上三瓣痣花冻得血红,她在风中一动不动,眉眼格外锋利。
不远处雪中一串火把攒动,官兵喝声同马蹄声四起,其乱处正是江陵府官府。
他们站在山南道尽头的上风口,沈晟钧盯着那队缇骑最末的那顶官轿许久不语,同一旁的纪酒月默默相视一眼。
“这江陵府上虎豹豺狼,都在暗处,我来江陵是奉皇后之命看着你。”
纪酒月单手在手腕上绕了一圈缰绳,扭头抬下巴极目眺远,瞳孔中映出了跳跃的火把亮光:
“怎么走,你说了算。”
半晌,沈晟钧策马掉头走了小路,一路疾驰,纪酒月转马跟上。
他说:“他们在往榆林巷去。”
—— ——
“是真是假!那南邵使臣在江陵府上离奇失踪,竟是那南疆巫蛊之术作怪?”
傅千张不由自主地在桌下捻着小褂的衣角,脸上的惊讶并不完全来自演绎。
商贾最抵不住能使万国关口来去自如的万国商行券,半柱香前傅千张用先前旷钦衡给他的万国商行券做小礼,套得了一胖一瘦两个商客的戒备,正欲探寻马贼连同使臣案始末,却不料得了如此逸闻,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重青衣金牙瘦商捏着通行券,拿扇子敲了一下傅千张的手,敲得他吃痛“哎呦”一声,才转而谨慎道:
“小声些,这话说出去没人会信,江陵府府君将此使臣失踪一案全然改换了头面,谎称是山贼看中南邵岁贡,在山南道杀人截货。可这近日几桩凶案,又岂能滴水不漏?这坊巷之中,猜忌四起,又有谁知孰真孰假?”
胖紫衣扭头奇道:“那你怎么知道?”
金牙瘦商神秘莫测又别别扭扭地冲胖紫衣说道:
“临江仙乐部的金华领班老板娘是我同乡。”
那胖子嗤了一声表示不满:
“好啊,原来是你俩连起来诓我的银子。”
傅千张有些心急,打断道:
“把这事怪罪在山匪头上,纵使山贼向来作恶多端,可这使臣一案污蔑在其名之上,难道这山匪就乖乖领了?更何况,这江陵府不捉山贼,不查命案,反倒祸水东引,倒打一耙可是为何?”
“这此间我一介商客又有何知?”
瘦金牙耸了耸肩摊手道:
“何况这太乙山中匪猖獗已久,其中莫测高深,高手如云,绝非一般只图金钱的散族匪类。若无官府相护,各得利处,这山匪怎能横行一方,肆无忌惮。”
胖紫衣迟疑:
“你说州府…..”
金牙瘦商抬扇打断了他后面的话,回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傅千张万万没想到其中弯曲勾结之深,与他先前潇洒任行的浅薄江湖不同,为官之一面为水至清则无鱼,另一面竟似是一潭无底的海井,汩汩翻出的都是其中臭鱼烂虾的腥臭浑浊。
“若......”
小孩儿正欲开口,不料被一阵来自会仙楼下的嘈杂喊声打断,三人同时顿住凝神细听,只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叫喊,继而是另一声叫喊:
“临江仙死人了!”
两个商客对视一眼,金牙率先说“快走!”,便汇入了二楼急着一起要夺路而逃的来客之中,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倏忽不见了踪影。
傅千张一手搓着小褂站起身来,左顾右盼尚未弄清来龙去脉,摸了面上伪装,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身边原本满席的桌椅已是半空。
未等傅千张多想,他身后的镂花窗被一下踢破,旷钦衡从窗外云廊桥上一下翻进来,一把拉住傅千张道:
“跟我去临仙楼。”
说毕他立即提唐刀腾挪翻回云廊桥,一身绣了银线九瓣莲的墨黑官袍披风衣袂迎风猎猎,傅千张则透过小窗看见秦昭南已先他们猫一样地沿廊桥而入临江仙,只剩下一顶雪白帷笠的半搭在窗沿,素纱在风里摇摇晃晃。
作者有话要说:[1]柳林秦:酒的名字。
[2]引用:宋代曾巩《冬夜即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