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窄室

“不会的,夫人,郡王爱您,只愿与您一人相守。如果郡王没出事,哪怕他知道我有了孩子,也不会提纳我进门的事。”

说着,周徽音仰起头,鼓起勇气直视顾青珧,仔细端详着这张让她一直记挂在心、尤为自卑的脸庞。

“郡王说过,我的侧脸像您,今日一见夫人,我才知郡王说错了。夫人如天上月,而我只是阴沟里的鼠虫,见不得人。与我在一起时,他也时常提起与夫人在洛阳时的点点滴滴。此前随哥哥去见丞相时,我原想把家中祖传的一张古琴赠予您作为赔罪。”

顾青珧略过自己不想讨论的部分,只问:“古琴?”

“郡王说您自幼习琴,是极爱琴的。在兰华巷时,他便时常让我抚琴,都是您最爱的那几首曲子……我家中那张琴是蜀中雷氏亲手斫的,想来您会欢喜,只是丞相不让我们见您,也不愿替您收下古琴。”

蜀中雷氏善制琴,百年来雷氏琴多出精品名品,如今蜀地割据,要想获得一把雷氏琴是难上加难了。顾青珧没想到周徽音这样有心。

以及…赵宣这人,在她面前惺惺作态,在老王妃面前说她恶心,在周徽音面前又装作非她不可的情种模样。

真是……有病。

顾青珧望向眼前的女子。

这样一位面容姣好,年轻貌美的女子,齿如瓠犀,声似清泉,正当最好的年华,却因爱错了人,平白从一个在室女变成了未婚先孕的未亡人。

“我问你,老王妃知道你出自吴郡周氏吗?”

“不……应该不知吧。”

“你方才说你是私跑出来的,若你家里人知晓,断然要和王府闹上一闹的,你就不怕丢脸?到时候名声可不好听。”

“不怕。”这一答,周徽音很坚定。

“为何?”

“我爱郡王,我也爱我们的孩子,我想生下这个孩子给郡王留个后,到时候哪怕事情败露,老王妃知晓了实情,要打要骂甚至要我偿命,我也认了。”

“……”

这世道,对待一份感情,总是女子付出得更多些。而赵宣,不值得,也不配拥有这样炙热的爱意。

顾青珧深吸一口气,犹豫再三,最终没说出什么打击周徽音的话。

“周女郎,我不会帮你,也不会落井下石,这便是我唯一能做的。”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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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仪隆重,有王府家仆在正门口持衣呼名,也有道士打扮的人站在屋顶挥塵而呼:“魂兮——归来——”

皇室衰微,仪瑞帝内心更是重视宗室子弟,特下厚赐——秘器、朝服一具,衣一袭,钱百万,绢布各百匹,另有蜡二百斤以供丧事。

顾青珧站在人群之外,耳畔是各色人等的哀悼声,或真心,或假意。

她远远地望着碧青色琉璃瓦上,做法之人道衣飘飘,塵尾飞扬。

她忽然想知道,秦衍在祁南山修行时,也会如此穿着吗?

话说回来,她还真未见过他穿道袍、戴玉冠的模样,也未见过究竟如何“扇手似玉”。应该……比屋顶上那汉子的气质要好些吧。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结果此时从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亡夫丧仪,顾女郎堂而皇之笑出声,不合适吧?”

顾青珧背后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她难以置信地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眼,诧异问道:“丞相怎么来了?”

最后一个字音还未落下,见有家仆端着托盘往这边走,她便赶紧拉住秦衍的衣袖,将他拽到了身后的一间空屋内。

进门,转身,插上门栓。

行云流水,像是做惯了这种事。实则顾青珧心跳得飞快,指尖还有些颤抖。

几乎是同一时间,拐角处的家仆已经走到了门外,然并未察觉异常,继续往前行去,很快脚步声便消失在耳畔。

顾青珧仍保持着耳朵附在门扉上的姿势,听见动静后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跳也渐渐恢复正常,只是,颈后的薄汗揭示了一切。

“你很心虚吗?顾女郎。”

身后那人又在说风凉话。

顾青珧压下气愤,回过身想刺他两句,谁知鼻尖撞上了他的胸膛——和上次一样硬。

“我自然没有心虚。”她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回他,一手又撑在他胸前,示意他往后退些。

秦衍微微侧身,让开一个视角给她看。

这原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几日来府里举办丧仪,竟没人仔细收拾,横七竖八地叠放着家具摆设,秦衍身后便是一张梨木桌,他退无可退。

“许是仆从偷懒了,平日里不这样的。”顾青珧讪讪地说。

秦衍一手撑在梨木桌上,一手抵着门扉,呈掎角之势但又给她留足了寸余空间,随后低头看她,“我听这语气,你好似还想做王府主母,那待会儿便留下来主持中馈,好好调|教仆下。”

今日她穿着淡雅,牙色上襦,同色罩衣上绣了些幽娴素雅的玉兰花,妆容也浅淡至极,整个人显得十分柔和温婉。

秦衍低笑,又好似夹着一层讽意,“做主母前还得去换一身斩榱。”

斩榱便是五服中第一等孝服,一整套衣裳都是由最粗的生麻布制成,粗糙磨人不说,衣服还特意不缝边,大喇喇露着毛刺,以示“未经修饰”。

妻对夫,确实该在殡仪上遵循这样的服制。

“丞相!”顾青珧低声喊他,气愤上头,脸颊浮起一层浅绯色。

一双桃花眼也格外明亮,带着愠怒直直望去,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说过,不要再拿我和赵宣开玩笑了,我不会为他守寡的,待会儿我便和母亲说清楚。”

她压低了声音,秦衍却听得分明,有个词尤为刺耳。

“顾女郎,你不觉得你这话前后矛盾?你既想与郡王撇清关系,为何还称老王妃为‘母亲’?”

说这话时,他抬起手抚上了她的珍珠耳饰,如今顾青珧的吃穿用度皆是出自他府,乃至身家性命也与他拴在了一起,她却还在念着别人的母亲。

真是一只养不熟的小狸猫。

秦衍心中不悦,面上又冷了几分。

正想着,这小狸猫的爪子竟在他的胸口揪起了衣襟。指尖青葱,未着蔻丹,泛着自然健康的菡萏粉。

“是我说习惯了,丞相何必纠结这个,好似夫子一样,盯着学生的错处不放。”

她往前探了探身,因距离太近,好似倚靠在他怀中,脸颊与他的外衣紧贴在一处。她说话时,他甚至都能感觉到生动的触感。

顾青珧嘴上不愿饶人,“我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丞相连宴饮都甚少出席,也未曾听说丞相参加过谁家的丧仪,今日在此遇见,丞相难道是专门来看我穿斩榱的?”

日上中天,暖阳透着窗棂晒在顾青珧的后颈处,她不耐地挪了挪身子,却又无处可去,几乎要贴住他的身子,“丞相怎么不说话?”

她仰头看他。

说实话,秦衍的一双眼生得极为好看,凤目张扬,然而他的情绪总是淡淡的,连带着这双眼都染上了一丝寡欲,也就是没有人气。

怪不得平时他总给人一种疏离之感,让人敬而远之。

周徽音说她像天上月,她倒是觉得秦衍更适合这个比喻。

什么寡欲,玩弄权术不就是一种欲吗?世人仰慕他,百官跪他,估计只有在皇帝面前才会低下他这颗高贵的头颅。

那又如何,秦衍再怎么,也是人,凡是人便会被各种各样的欲所沾染,无人可以逃过。顾青珧笑了笑,她倒是想看看秦衍沉沦欲海的模样有多么难看。

“要是早知道丞相今日会来,早晨出门时丞相与我说一声,我们可同车而行。”

说着,顾青珧的指尖缓缓地在秦衍胸口游弋,将她方才抓出来的褶皱一点一点抚平。

秦衍握住她乱动的手指,细滑的触感让他微微出神。

她总是这样,嘴上功夫不知有多好,不肯输掉一句。明明是她心虚,担心王府中人看见了误会,将他拽入这窄室,结果没几句话的功夫就反过来讨伐他。

他低笑一声,“现在也不晚,本相此次前来,还未曾示于人前,顾女郎若有心,不妨将本相介绍给今日宾客,而不是做贼似的与本相藏于此处。”

“你!”

这难道是秦衍的另一面,幼稚极了,非要把话堵回来?

顾青珧一时间语塞,又往前凑了凑,阖上眼轻嗅了秦衍外衫上的熏香——和她身上的是同一种淡香。

“丞相,贵府的香少见得很,不知道是否按独有香方合出来的?让人闻见了可不好。”

“谁也不会跟顾女郎似的,离这么近闻嗅。”

秦衍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响起,低沉中带着一丝喑哑,顾青珧好奇地抬头,竟发现他耳根有点泛红,与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很是不搭。

不寻常,太不寻常了。

这是羞赧了?明明刚才还在呛她。

顾青珧心思活泛起来,脑海中闪过一点猜测,随后细声细气地哼了哼,身躯前倾,想开口调侃他两句。

然而,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正巧停在了这间杂物房的门口。

门板晃动,发出沉闷的声响,是外头有人在推门。

作者有话要说:*厚赐参考自《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