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后,仪瑞帝坐步辇回昭信宫,他虽已病愈,这几日仍容易疲乏困倦。
抬辇人都是经年的老手,稳得很,但坐在上头的仪瑞帝却心绪不宁。
空气中不再萦绕着长定殿烧焦的味道,昭信宫也不用再点着足量熏香来净味宁神。时间看似可以冲淡一切。
粉花吐蕊,浅草勃发。
五年前的春日亦是这样恬淡,又充满生机。
彼时仪瑞帝初来乍到,根基浅薄,南方士族约莫是抱着观望的姿态,实际上并不十分认可这位新帝,表面恭谨,背后指不定是如何将他当做席间谈资的。
而秦衍年少出名,南北士人皆对他赞誉有加,不少文人更是将他视作自己的榜样。
那年上巳节,平民百姓、世家豪族皆遵旧俗,结伴宴饮畔浴,风乎舞雩,欢畅而咏。
仪瑞帝亦盛装出行,秦衍及苻殷等人恭敬地紧随其后,态度谦慎。江南士族见状,便知卢川秦氏及赢阳苻氏对仪瑞帝的拥戴,见微知著,再后来,风向便转得很快。
“陛下,昭信宫到了。”
黄诚用的一句提醒,让仪瑞帝从回忆中抽身。
皇帝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难道上了年纪,为何近来屡屡思及前事。
下辇后,黄诚用适时地搀扶了一把。
仪瑞帝一顿,转头看他。唇边带着让人看不透的笑意,循循善诱道:“黄诚用,你是内侍大监,对内侍的人员流动心中多少有数吧。”
黄诚用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陛下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告诉朕,从前你见过那个孩子吗?平素他是在何处当差的?”
“扑通”一声,黄诚用拂尘都险些没拿稳,急急跪在了地上,“回陛下,见、老奴未曾见过。”
仿佛是担心皇帝追问,他一叠声道:
“陛下恕罪,老奴这整日里一心服侍陛下,竟将内侍监的事务疏忽了,还请陛下责罚。”
适才在勤政殿,黄诚用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身为内侍大监,有小内侍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哪怕不是他直接管理的,那他也是要负一部分责任的,陛下当时没提,不代表日后不会清算。
然而现在听陛下这么一问,他慌了神,总觉得嗅出些旁的意思来。
天子敛目,周遭宫人皆跪地垂首,若有人敢在这时打量一番龙颜,便会发现天子薄薄的眼皮上青筋尽露,似在忍耐与压抑。
片刻后,天子朗笑出声。
“都起来吧,都起来。黄诚用,你确实该罚,朕想想…就罚你半年俸禄,如何?”
黄诚用心下仍存疑,但总的来说还是松了一口气,谄媚道:“还是陛下心疼老奴,老奴叩谢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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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衍刚回府,刘管家便向他简述了当日府上的概况。
当听到顾女郎不配合匠人褪下那枚足间金镯时,秦衍只是怔了怔,并未多说什么。
朝堂上的明争暗斗让秦衍从心底里生出厌烦,迈入顾青珧寝居的时候他却忽然怔忪。
她也不嫌冷,窗牖洞开,幔帐纱帘扬起大大的弧度,连带着书案上的纸张发出哗哗轻响。
许是将他当做了芝芝,女郎只是取了镇纸往案上稳稳一压,头也不回地说:“把门捎上吧,晚上忽然起风了。”
秦衍依言行事,又将窗户关起,回身再看她时室内很静。
他凝睇那道侧影,心下遽然也获得了短暂的安宁,直到仙鹤炉内的淡香燃尽,香灰簌簌掉落在仙鹤腹中,他才回过神来。
顾青珧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很专注,正在作画。
她幼年时师从姨母林夫人学习山水画,起初人小耐心不够,觉得泥塑娃娃都比这好玩多了。直到后来被困在谷城,她有了大把的时间,也不再是把玩泥塑娃娃的年纪,这才重拾画笔。
林夫人成婚后与夫君志趣相投,时常外出游山玩水,现在也没了消息。
洛阳被攻陷前,姨父姨母刚到蜀地,而如今蜀地的盘踞势力壮大,两年前其首领便自封益都王,实行大赦。时人都在猜这益都王何时会正式称帝,彻底摒弃大梁旗号。
想到此处,顾青珧忍不住轻叹一声。
几年前大梁的那一遭南渡,真是将许许多多的人命运彻底改写。
有生之年也不知能否再见到姨母姨父。
她想得入神,都未察觉身后有人靠近。
秦衍负手立于女郎身后,原想瞧瞧她的画,注意力却被人给吸引了去。
女郎应是刚沐浴过,乌发半湿,以一玉簪松松挽就,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曲线流畅,光滑细腻。只是,瘦削了些。
“这是何处?”
秦衍突然出声,吓得女郎手一抖,握着的画笔便失了准头,歪斜着戳上纸背,险些将画纸洞穿。
来不及懊恼画纸被污,顾青珧身子忽然一僵,她留意到身后之人不断向她靠近。与她刚沐浴完周身萦绕的热气不同,秦衍温热的气息无孔不入,在这春夜里平添一丝缠绵。
顾青珧抬手,试图抹去颈侧酥麻痒意,谁知秦衍俯身又问了一遍,“女郎画的是洛水?”
“嗯。”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洛阳是故都,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如今被燕人所占,但她心里依旧期盼能有一天王师北伐,以复中原正朔。
下一瞬,她又连连摇头,期期艾艾道:“不是,不是洛水。”
不想承认是洛水,皆是因为此前听闻有关于他的一桩逸事。
玉京西南面有一处风景名胜,名曰枫亭,濒临郢江,山势回环险阻。这儿既是军事要冲之地,又有着别样风光,时人偏好于此摆宴饯别、欢饮。
有一日酒酣耳热,时值秋暮,薄雾起山,便有人长吁短叹,对着郢江思念洛水,感叹国土沦丧。亦有人作诗附和,又是“霜洲渡旅雁”又是“夜泪坐淫淫”,将思乡情摆上了明面。
秦衍也在宴席上,听了之后一反常态地鼓起掌来,他平素甚少给人捧场,如此作为倒是叫现场的人酒醒了一半。
事后坊间好奇秦衍如何回应,一说他鼓舞大家自当振奋,戮力同心收复旧京。
后来另一种说法便甚嚣尘上:他们秦家自南迁后,剪除异己架空王室还来不及,怎会想着光复中原。
兼听则明,顾青珧对此不做评价,但如今寄人篱下,她只好避开这个敏感的话题。
谁知秦衍并未在意,反倒赞了一句:
“洛城本天邑,洛水即天池。女郎这幅画气韵生动。”
他抽走顾青珧手中的笔,在她戳的黑点处挥毫几下,简练的笔墨将黑点变作一叶扁舟,扁舟一侧则又添上寥寥水波。
只是俯身贴于她身侧作画,已远超出适宜的距离,秦衍瞰一眼女郎,稍稍往后让了让。
随后在扁舟上添了一位垂钓的渔翁,点了点画布上站在岸边观景的小人,对顾青珧道:“孤影独孓,不如作伴。”
她偏头看他,堪堪望到清晰的下颌线便移开视线。
有什么好作伴的。
垂柳依依,树下的小人一看就是刚送别了亲友,正留恋怀远呢;而那孤舟上的渔翁,天地之间水流之上一人一钓,更是萧然了。
明明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只因出现于一幅画中,便可作伴了吗?
未免太草率了。
况且这人未经她允许,便擅自在她的画作上添笔,顾青珧难免心生不悦。
她搬着雕花椅往旁边一挪,正色道:“我有话与丞相说。”
“嗯。”
顾青珧这才注意到秦衍还穿着官服,颇有官威。
三品以上服紫,束金玉带,一般做到此等官位的人都有点年纪,秦衍还未至而立,却也撑得起此身官服。
她清了清嗓,收回视线,“今日临鹤台来了一位金匠,是丞相安排的吗?”
“嗯,听说你闭门不见,你既不喜,往后金匠不再来了。”秦衍回身提了一张椅子,坐在了顾青珧对面,这下倒像两人于灯烛下促膝长谈了。
“我想不明白,丞相为何偏要我摘下那枚金镯?”
秦衍并未立时回答,而是借着烛火,细细打量了面前的女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未施粉黛,额角的发丝带着水汽,不知是出了汗,还是沐浴后发丝还未干透,衬得两颊愈加莹润。
与几年前的豆蔻少女相比,她着实长开了,眉眼间添了几分妩媚娇柔。
冲突的气质在她身上杂糅,变得融洽又和谐,好似菡萏与芙蓉并蒂而生。
这么说来,她的个性也是这般独一无二,时而像一块不愿被打磨的顽石,时而又如珠如宝,不甘于暗夜中生辉,偏要璀璨夺目。
“丞相?”
顾青珧提醒了一声,他这样盯着她看,让她心里发虚。事涉她本人,她问问还不行吗?
秦衍回神,又扫了一眼那副画作,心里摸不准她怀念的到底是旧都还是旧人。
她说她恨赵宣,也曾动过杀夫的念头。但他听过一句话,叫做因爱生恨,他也记得那日她喝醉了要找娘亲,要回洛阳。
若真能回到五年前,洛阳仍是繁华京都,她所习惯的一切仍在,她……还会选择嫁给赵宣吗?
片刻后,秦衍轻咳一声,觉得自己魔怔了,怎会因她当时一句“死而复生”的戏言就开始臆想这种没根据没可能的事。
这些纷乱的念头,还是早些压住的好。
“无非就是破旧立新,女郎莫要多想了。”这是在回应那句镯子的事。
“好。”
顾青珧故作乖顺地应了一声,又眨着眼看他。大晚上的,既然无事要说,他还逗留在她房中作甚。
而且她刚沐浴完,发梢还湿着,更是素着一张脸,他却是板板正正穿着官服,这两相对比,总觉得怪怪的。
这时,秦衍仿佛成了她肚里的蛔虫,正了正身子,似有正事要说。
顾青珧洗耳恭听。
“后日辰阳王府举殡仪,按理说你应出席,若你不愿观礼,便不去。”
“……”
还“按理说”呢!按理说,她现在应该在辰阳王府和老王妃一起准备殡仪吧。
作者有话要说:*霜洲渡旅雁*夜泪坐淫淫 引自南梁何逊《宿南洲浦诗》
*洛城本天邑,洛水即天池。引自唐代储光羲《送恂上人还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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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之所以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我们共同的朋友(划掉)亡夫哥终于办丧仪啦!
让我们发自内心地祝愿他,从今以后,和普通人一样不-会-重-生!就这样领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