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淅沥,叩击窗户,噼里啪啦似是珠落玉盘。
昭瓷翻了个身,用锦被蒙住脑袋,迷迷糊糊又察觉到哪儿不对。突然睁了眼,一个鲤鱼打挺起身。
桌上沙漏聚成小丘,将近正午了。
炭火烧过大半,铜制香炉往外慢慢吐着云雾。隔着飘动的薄帐,事物都瞧得不大真切。
昭瓷揉揉眼,打着哈欠下床。
她睡得还挺好的。
如果没有做那个诡异的梦,会睡得更好。
梦里她死得可真惨。
先在海里泡了大半天,接着横死某处,无人收殓的尸体腐烂发臭,最后成一具白骨。
“好像得去找下大反派。”昭瓷边洗漱,边自言自语。
生命来之不易,她可还记得大反派那句“离我十米外会死”的威胁。也不晓得过了十米,是被术法夺性命,还是他亲自动手。
但不管怎样,昭瓷还想多活会儿。
有空就去刷刷好感吧。
她叹气。
出门时,雨已经停得差不多,将入冬的树木分外光秃,傲立于寒风。
昭瓷身形微顿,目光锁在院内树底的一丛小白花上。往薛忱那拐的脚步,不自觉转了个向,出门时的想法忘得一干二净。
院子离大反派的屋子也没到十米嘛。
她蹲在树前,裙摆拂过叶尖,沾上雨珠。
“请问,院内的花草可以摘吗?我就摘一点点。”昭瓷给自己做了半晌的心理建设,侧过脸,冲垂首侍立的小厮问道。
小厮不明所以,但点头如实道:“可以的。夫人说了,姑娘的任何需求府邸上下都将竭尽全力满足。”
昭瓷弯了眉眼:“谢谢。”
她蹲在小白花前,小心碰了碰它的花瓣。
这小白花,她只在《百植谱》里见过,这还是第一回见过实物。
唔……就是叫什么来着有点不大记得了。
细蒙的雨丝又开始缓缓飘落。
一片阴影将她笼罩,伴着清寒的香味。
“你在做什么?”暗含好奇的清脆嗓音响起。
昭瓷动作停滞,仰起脸,与披着薄雾的少年骤然对视。
少年墨发高束,眼底红痣在雾气弥散的伞下明灭不清。他换了身鹅黄的衣裳,肩部仍是金线刺绣的大片饕餮纹。腰封收紧,勾勒出凛厉线条。
不喊打不喊杀时,大反派瞧起来确实清冷矜贵,皮相过分惑人。
但他给她打伞这事,昭瓷很害怕。
总感觉有种,对将死之人的纵容。
“摘花。”昭瓷如实回答。
她是想往伞外挪的,可雨愈下愈大,倒也犯不着为难自己。
又是这样。
薛忱微弯眉眼,他又读不到她的想法了。
长久的沉默。
昭瓷一直盯着小白花发呆。
冷不丁的,薛忱骤然出声:“你给我的香囊,我丢了。”
昭瓷没多大反应:“哦。”
少年似是有点困惑:“你不生气吗?”
他垂眼望着她,琉璃色的瞳孔里流转寒光。比起困惑,更多是种遇见有趣玩具的好奇。
“不生气。”昭瓷平静摇头,吞吞吐吐道,“你做什么都挺合理的。”
【毕竟是大反派嘛。】
【你待在身边的感觉,就像随时绑个定时炸弹。一开始还担心炸弹什么时候炸,习惯后便随便了。】
【其实就算你现在把我脑袋砍了,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啦。】
薛忱笑了。
昭瓷满头雾水。
大反派的事果然不是她这等凡夫俗子能懂的。
昭瓷用帕子隔着,摘了几株小白花,准备回去细细研究。
她往前移点,头顶的伞便跟着移点。
沉默间,一身翠绿婢女款步而来,行礼道:
“薛公子,昭姑娘,叶夫人有请。”
昭瓷觑眼薛忱的神色,试探道:“我身体不大舒服……”
薛忱:“十米。”
昭瓷闭嘴了。
叶夫人派来的婢女昂首在前带路,不时蹙眉,指点遇见的侍从。
明显在府邸里有点地位。
穿过长廊时,昭瓷犹豫再三,还是凑近薛忱,小小声问道:“你心情怎么样?”
薛忱睨她眼:“还行。”
昭瓷明显松口气:“你可以教我一点术法吗?就最简单的那种。”
她用来防身,以免女骷髅那样的意外再发。
薛忱微一愣,唇角很快上挑,爽快应道:“可以啊。”
“我给你演示一遍。”少年笑如春风。
昭瓷期待搓手。
热浪骤起,滚烫温度隔着鞋底隐晦传递。
昭瓷吓了大跳,好在反应快,立时往身边连退数步。
原先她站立的地方,一捧烈火灼灼燃烧。
石板很快被烧得焦黑,却在火焰熄灭时,复原如初。
但原先落在地上的枯草,可是被燃成灰烬,随风而散。
若是她再晚一步,约莫也得加入灰烬大队,跟着同去滋养万物。
昭瓷怒气冲冲瞪向始作俑者。
少年背着手,衣衫翩翩,面上仍挂着温和淡然的笑容。
他煞有其事地叹气:“那看来你学不成了。”
昭瓷:“……”
瞧她这暴脾气。
昭瓷“啪”地就被点燃了,手比脑子更有想法,飞速从荷包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就要往薛忱额头扔去。
她今天非得教他做人!
咚咚咚——
有节奏的叩击声立时唤回昭瓷的理智。
婢女轻叩房门,片刻后里屋传来声沉稳的“进”。
昭瓷立时收手,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收好东西,乖巧站回薛忱旁边。
对视时,她还无辜眨了眨眼,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寄,小命差点不保。】
【迷晕大反派,再把他揍一顿。我可真敢想,我怎么敢的啊。】
薛忱似笑非笑:“你想揍我?”
昭瓷诚恳:“没有啊。”
薛忱轻呵一声。
“二位,请。”婢女躬身行礼。
她没忍住多看了一眼,薛家的作风,印象里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室内布局相当奢华,开门刹那,差点没闪瞎昭瓷的眼。
四角各摆着一人高的珐琅彩瓷瓶,博古架放满古籍与精美摆件,桌椅、香炉、珠链更是瞧着便价值不菲。
正中太师椅坐着名二十来岁的女子,染着大红蔻丹的指节搭在金质把手上,显然是那位叶夫人。
察觉来人,她只抬眸,将仅有的正眼投向薛忱,余光都懒得给昭瓷,厌烦的神情稍纵即逝。
受过嘱托的小厮立刻上前,请薛忱入座,同样视昭瓷如无物。
是谁求着来的吗?
不是这位叶夫人说请她和薛忱来吗?
昭瓷血压飙升,却只能按捺不动。
大反派在旁虎视眈眈,而叶家又是当朝宰相。因口舌之快丢性命,最不值当。
“薛公子,请你来是……”叶夫人手抚茶盏,慢悠悠开口,还没说几个字便被打断。
“叶家的教养,委实另我刮目相看啊。”薛忱笑得和煦。
叶夫人神情骤冷,像是要发作,但很快又勾起个勉强的笑容:“确是下人疏于管教了。”
“没点规矩的东西!”她厉喝,“还不快给昭姑娘上座!”
狐假虎威还是很舒服的。
昭瓷不会说她看见叶夫人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身心舒畅了,但事实就是如此。
这个世界里修士的地位很尴尬。
普通人对他们又敬又畏,而如叶夫人这样的权贵甚至还多了嫌恶和惧怕。
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盏,昭瓷安安静静坐在旁边,听薛忱与叶夫人对话。
她素来对香味敏感,位置又紧挨着叶夫人,很容易察觉到叶夫人身上那股不甚明显的、和女骷髅一模一样的气味。
“薛公子,我想请你帮忙除了叶府的邪祟。”虽是求人,叶夫人却一副趾高气昂的态度。
似是料定薛忱定会答应,她接着道,神情些许凄戚:“我那夫君是个负心郎,背着我养了一房外室。但那外室是个心高的,妄图毒杀我以夺正妻之位。事情败露后,她被赶走,据说不久后便自尽了。”
叶夫人转着手腕的镯子,突然提高音量,愤愤道:“我原先怜她孤身一人,多次始于援手。哪想她死后,化作女鬼于叶府作祟,还多次入我梦中说要夺我性命!”
“薛公子,三日内我要那外室魂飞魄散,叶府重归安宁。”她语调归于平稳,像是下命令般,“身为薛家人,你有义务处理这事。”
【还带道德绑架的啊。】
【做好了她说是她福大命大,做不好她说是你没本事。】
【大反派你别犯傻,这事答应不得。】
薛忱余光瞄了瞄,见藏青色衣裙的姑娘正撑着脑袋,乐此不疲往嘴里塞糕点。
她好像格外喜欢面前那碟糕点,薛忱桌下手指微微一动。
昭瓷抓了个空。
她眨眨眼,困惑地看着那碟突然变远的糕点
薛忱收回目光,蓦地轻笑道:“另请高明吧。”
“什么?”叶夫人错愕,转而拍案怒起,“这是你们薛家的责任!”
“哪里。”相较叶夫人的震怒,薛忱明显过分淡然。
他抿口茶,不紧不慢道:“薛家向来‘只除妖魔,不问人事’。这种纷争导致的邪祟,不归我们管。”
这倒是。
昭瓷想起小说里的设定。
薛家在全修真界都分外特立独行。
他们被尊为“卫道者”,本身却并不乐于卫道。所有薛家弟子都称自己只除妖魔。
而且对妖魔的划分,薛家似乎自有定义。这点小说写的不明确,只是每回主角团想除的妖邪,都会被薛家人救下。
叶夫人打量他好一会儿,突然冷笑,使了记眼神。
侍奉两侧的小厮立刻动手,却不是冲着薛忱。
哐当。
昭瓷手里的茶盏坠落在地,碎成无数瓣。其中一片擦着她的小腿而过,留下淡淡的血痕。
望着擒住她的大汉,昭瓷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叶夫人掐住昭瓷的面颊,将她的脸捏到变形,骨节隐隐泛白。
“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她愉悦勾唇,逼迫昭瓷转向仍云淡风轻的少年,轻笑着道,“我奈何不了薛家人,但你这位心上人,可就说不准了。”
【啊啊啊,要当大反派的心上人,难道我是疯了吗?】
【简直了,我有以下六点要说。】
【……】
不经意对视的刹那,少年突然冲她挑眉颔首,笑容温和,像是打了个招呼。
昭瓷心里咯噔一下,有了点不妙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