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真假嬴政(19)

最初纸的出现,其实是丝绸麻布的衍生产品。

作为勤俭持家的华夏百姓,抽丝剥茧时,上等蚕茧抽出的丝会用于织绸织帛,可以直接替代货币。

而那些有损坏或病虫害的蚕茧,就会用漂絮法抽取丝绵。

这种法子就需要反复捶打蚕茧,捣碎,漂絮后,除了干净漂亮的丝绵,总会有一些残留在晒丝绵的篾席上,久而久之,篾席上残留的碎絮和纤维碎末形成一层薄薄的片状物,晒干剥离下来后,也可以像丝帛一样用于书写,只是质量和色泽手感都远不如丝帛。

这种作为残留物衍生品的薄片,最开始被称为“赫蹏”或“方絮”,就是纸的前身。在战国末期到秦汉初期,就已经在记录中偶有出现。

丝绸的产量并不高,残留物就更少,所以早期的赫蹏作为帛书也只有贵族高官才能用得起,而且大多只在齐鲁两地才有,而像秦国这样出身“蛮荒”之国,压根连见都没见过。

普通平民更多采用麻布制衣,因为产量缘故,就算有人尝试用制麻废料造纸,可麻纤维成本依然居高不下,成品粗糙,远不及帛纸,所以也没有推广开来。

直到东汉时期的宦官蔡伦改进造纸术,才真正让轻薄便携的纸代替了沉重的竹简和昂贵的帛书。

现在,嬴政只是让那些蚕娘们,在漂絮抽取丝绵后,留下的碎絮和破布头、碎麻片、渔网、烂树皮等混合捣浆,将偶尔所得的方絮,变成特意制作的絮纸。

起初大家只当是小太子故意折腾他们,堂堂大秦王族,用得着如此勤俭,连这些破烂垃圾都要回收再利用?

彭其心疼地跟郑国说:“老郑啊,你还是多想想节省点的法子,看把太子殿下都逼成什么样了啊!”

“堂堂一国太子,跟着那些下人仆妇研究如何用破布头烂树皮和渔网做什么东西……要不是钱不够了,至于如此吗?”

郑国也愁得挠头,“我又不是没想过。先前说征发徭役,让每户至少出一个男丁自带干粮来挖渠,可太子殿下爱民如子,不但供给一日两餐,还让人记下他们的出工时间,说是日后有了水渠,不缺水了,愿意自己垦荒的平民,可以根据挖渠时的工作量,领取土地……”

“殿下这么一说,别说男丁,连很多妇人都跟着来开渠,这不光是每日的饭食,就多花了不少钱。”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还有,殿下说这分田地之事,你觉得可能吗?”

春秋战国时期的土地制度依然延续周朝时的分封制,大部分土地归王室和诸侯贵族所有,实行的是“井田制”,农民都是依附于贵族的奴隶。

而秦国从商鞅开始,“废井田,开阡陌”,使“黔首自实田”,就是从大贵族大商人手中收回了井田和私田,分配给百姓和军户,成年农民每人可分得“小亩五百”,用于轮作耕种。

秦国的小亩,五亩相当于后世的一亩,对于当时的生产力来说,足够养活一家人。

当时的秦国地广人稀,土地贫瘠,所以还推出了很多优惠的“移民政策”,从其他国家到秦国耕种的农民,可享受五到十年不等的税赋和徭役减免优惠,农民甚至可以免除兵役。

这对于在战乱中饱受摧残的各国百姓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福地,当时赵魏韩三家分晋,分分合合打得不可开交,三晋的农户就有不少搬去了秦国,也是秦国能够迅速发展壮大的原因之一。

郑国是韩国人,虽然听说过秦国分田地很大方,但他自己清楚,普通新开的荒地,和即将拥有他所建设配套的水利工程的良田,完全无法相比。

就算在韩国,这样的一等良田,都是归于王室所有,至于普通农民,能有下等田耕种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彭其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难道第一天认识太子殿下?他虽然年少,可说过的话,哪一句没做到?”

郑国嘿嘿一笑,搓了搓手,“我的意思是,如果是真的,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让人捎封信回老家,再带些族人过来,他们能干活,以后如果也能分到地,自己耕种自己吃,就能多养活几个孩子啊!”

两人相对而视,齐齐叹了口气。

他俩在秦国和韩国,都算是有身份的小贵族,彭其还是泾阳令,但家族一大,各种开支累计起来都远超过他们的俸禄所得。

彭其家中有地,郑国有祖传的手艺,日子还算过得去。

可治下的百姓,邻里乡亲,多少人家生了孩子后,交不起人头税,供养不起,便早早“夭折”。

若是每个成年农民,都能像秦国一样授予田地耕种,哪怕再苦再累,只要能种出粮食,就能养活更多人,而不是眼睁睁看着骨肉亲人在自己面前饿死。

郑国一生都在研究水利农工,就是想多种点地,多收点粮食,不再让后辈子孙,像自己的父母一样,生了六子三女,最后只养大了两个。

嬴政并不知道郑国一开始还不相信他的“授田令”,可对于秦国百姓来说,这事百年前就已经开始施行,如今秦王将关中之地封授与太子殿下,只要他能带着大家修好这条从泾阳到洛水的“洛阳渠”,那以后这方圆八百里之地,都将成为良田沃土,那么他们的子孙,也可以有地可耕,而不像现在这样,辛苦一年到头,贫瘠的土地出产连温饱都不够。

他更关心的是,让人回收来的麦秸和粟杆,粉碎后用于造纸的效果。

修渠的时间是在夏收秋种之间,冬日的秦川十分寒冷,虽不至于滴水成冰,可冻实了的土地靠他们现有的工具根本挖不动。

所以男丁们去挖渠的时候,嬴政便让人收购了刚刚夏收回来的麦秸和粟杆,加上麻杆,总算有足够的原料可以进行他的造纸实验。

战国时代的妇人们也和男人一样劳作,力气不亚于他们,干活还仔细,所以在造纸实验阶段,嬴政都用的这些自告奋勇前来干活的妇人。

他现在手头紧张,还出不起工钱,只能按工时记账,以后给他们折算成新开的农田分授。

这一点,他提前向秦王报备过,并没有超出秦国律法规定,又尽量在自己能力范围能给予更多的优惠,才能让这些百姓主动积极地参与到修渠大业中来。

前世的他,总担心时间不够用,所以每件事都积极推进,不容许有任何拖延懈怠,在他雷厉风行的手段下,也的确没人敢于反抗,可被迫劳作和为了自己和子孙的未来而努力,工作的目的不同,态度和结果也就完全不同。

这是他在后世看过了许多史书之后,方才明白的道理。

以前他总以为,百姓什么都不懂,只要让他们干活,下令便可,无需解释。

可现在他发现,如果让他们看到希望,知道这样做的目的和结果,就能激发出他们更强大动力和后世人所说的“积极性”。

在这种状态下,一个民夫能干的活,甚至超过原来服徭役的三到五个民夫。

更不用说,他们不再是麻木僵硬地服从命令,而是开动脑筋,跟着郑国一起讨论怎样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挖出更多的土方,浇灌更多的土地。

嗯,因为看到他大肆收集破布烂树根烂麻布头,以为他穷得快要靠倒腾旧衣物来给民夫供饭,于是他们开始主动地替他想办法省钱了。

对此嬴政并没有去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呢,他们自己主动省钱,总好过大手大脚的浪费吧。

更何况,他的确也没多少钱了。

无论在任何一个时代,实验都是一件极其烧钱的工作。

尤其是这个时代缺乏的基础工具太多太多,大量的工具都是手工制品,而匠人的地位低下,大多都是各家诸侯和贵族自己家养的奴隶和匠户,想要找到野生的……除非是墨家门下弟子。

嬴政忍不住摸摸自己的鼻子。

他前世,跟墨家不大对付。

因为几次攻城之时,都有墨家子弟帮助各国守城,给秦军造成了不小的威胁,围城每耽误一天,就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而最终造成的结果,城破人亡,收益还不如损失,就让他十分震怒,后来哪怕一统天下,还是对墨家子弟下了追杀令,几乎将他们赶尽杀绝。

现在想想,有点意气用事啊。

无论墨家法家,其实都是一种工具,关键要看掌握工具的人,如何使用,才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墨子的“兼爱非攻”,虽然非攻不适合他,但他想要一统天下,兼爱七国百姓,也不能算完全没有共同点嘛。

论道之说,本就是求同存异,墨家想要的,无非是百姓安稳度日,免受兵灾之苦,那如果让他们来开荒种地,带着百姓们好好种田,岂不是比帮助那些腐朽的六国贵族守城更好?

只是墨翟死后,墨家矩子之争导致四分五裂,齐墨和鲁墨前几年还争得厉害,如今鲁国已灭,齐墨反倒销声匿迹,也没了动静。

“李斯,”嬴政还是习惯直呼其名,从上次将抄好的农田水利“帛书”交给他开始,李斯这货就不敢再像先前在兰陵时那般,对他都以师兄弟相称,时不时还摆点老资历,而是恭恭敬敬地以臣子身份相对,甚至眼神还有点崇拜。

哪怕知道这崇拜的眼神九成九是演戏,嬴政也没去拆穿他,“先前让你摘录的造纸之法和围塘水利,都弄好了吗?”

李斯点头,“都按太子的吩咐准备好了,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这造纸之术,所造方絮替代帛书和竹简,的确物美价廉,仅此一项,就能为我大秦赚来无数银钱。可太子将它传与诸国,还特地让人送给墨家弟子,恕斯愚昧,不知太子深意。”

嬴政笑了笑,说道:“你可知为何韩王要送郑国来秦?”

李斯:“韩国势弱,在我大秦强兵之下,难以持久,故而想用郑国之计,耗费大秦人力财力,谓之‘疲秦’之计。”

嬴政笑道:“所以说韩王是个蠢货。只为一时安逸,就给我们送来这样一个人才。”

“修渠的确花费人力物力和时间,可短短几年时间,能换来的,是大秦百年丰收。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有征伐六国,一统天下的底气。”

“区区三五年,我们等得起!郑国修的渠,以后就叫郑国渠,传令下去,若有人能献上改善民生耕种之法,无论是农具还是粮种,都可以其名命名,载入史册,永以为记。”

“殿下!”李斯不禁有些激动起来,“殿下此言一出,定能使天下良才投效,此乃万世之功也!”

嬴政瞥了他一眼,“先别吹,能把墨家子弟拉来种田才算你本事。至于造纸术,呵呵,你以为,齐鲁两地都已丝绸闻名,他们会没有发现过方絮?无非是只限于贵族手中,对他们来说,丝帛是身份地位象征,用方絮这等残次品无非彰显身份,又不愿平民能用上与他们一样的东西,所以……”

李斯恍然大悟,“就算我们将麻纸草纸的制造术传过去,他们也未必肯让寻常百姓使用,甚至会限制……”

“那么有识之士,尤其是读书人,就会到秦国来……妙啊!”

嬴政哼了一声,“诸子百家,动不动就修书论道,稷下学宫号称藏天下书,那得多少竹简?若是用我们的纸……轻便廉价,只要送来一本书,就可以得一卷纸抄书,如此不出三五年,天下藏书,莫过于我大秦。”

“嗬!政哥这是彻底反转,不焚书改藏书了吗?”

“有一说一,政哥焚书坑儒的事虽然做得有点过,但当时为了统一思想,消除六国和诸子百家的影响,他这么做也不算错。后世某些朝代,不都是一夺权就先清洗一波前朝的影响,文字狱杀的人,可比政哥坑的方士多多了。”

“不管那些,我就是想知道,政哥这么一搞,以后还有徐福的混头吗?要是徐福不出海,那以后还有某个岛国的存在吗?”

“想那么多干嘛,政哥穿都穿了,改变历史,跟咱们的世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还管那些!”

李斯甚至比弹幕里的观众更加激动:“太子如此做法,是为天下读书人的恩人,斯虽无能,亦愿竭尽所能,替太子效力。”

“行了,少说话,多做事。”嬴政还是不忘敲打他,“我知道你忠心能干就行,不用成天挂在嘴上。你看大师兄,从来不夸我一句,可我一样很钦佩大师兄的为人和文章。”

“太子教训的是,微臣明白了。”

李斯一肚子酸水,想到自己跟着嬴政鞍前马后的跑,在秦川喝西北风吃土,韩非却稳稳当当地在咸阳著书立说,和荀卿一起传道授徒,日子别提多清贵,可人家在嬴政心里,就是比自己的地位高。

这让他上哪说理去?

可他也知道,当初在兰陵,他给嬴政下过几次绊子,那不是不知道这位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个赵国的平民,那就是自己以后的竞争对手。可没想到人家摇身一变,成了秦国太子,自己未来的老板……就让他不得不低头。

可这会儿后悔也晚了,只能将功补过,牢牢地站稳嬴政身边第一得用人的身份,那是韩非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毕竟,像是联络各门各派,散布谣言(叉掉),传颂太子的美名和德政,这种事韩非肯定干不了。

他也看出来了,嬴政对他有嫌弃,可也没少用他,甚至还用得十分顺手,只要他一直这么顺手下去,那么无论嬴政现在还是继位成为秦王,都少不了他这个最好用的工具人。

李斯的交际能力和情报能力都很强,嬴政将这部分人手交给他之后,几乎都不用再去费心。

第一个来到泾阳的,便是秦墨相里氏。

当初秦墨矩子相里勤,曾助秦惠王变法,废除贵族特权,但因其剑法出众,擅长攻城术,成为秦国将领,为秦国出征作战,被其他墨家子弟所排斥打压,后来相里勤去世,秦墨也渐渐销声匿迹,不复出现。

而如今闻名于世的,是齐墨相夫氏和楚墨邓陵氏。

齐墨擅长辩论,最推崇兼爱非攻,反对暴力,追求和平,是有望靠着嘴征服世界的辩棍。

而楚墨则走了另外一条道路,剑客游侠,行走天下,靠着掌中三尺青锋剑,斩尽不平事。遇到有战争的地方,他们会保护平民,帮助守城,对抗敌军,同样也会对那些鱼肉乡里的贪官恶霸,行刺杀之事,枉顾法纪政令。

那就是,坏人就杀,杀就杀了,后面有什么事与我无关。

唯有秦墨,原本最擅长攻守城池工具的能工巧匠和剑客,因为“助秦为虐”,被其他墨家子弟排斥,已经很少在外行走。

结果嬴政用造纸术和郑国渠,加上围塘造湖之术,硬生生将他们从隐居之地给“钓”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