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皇帝的身影便再也没在后宫出现过,前朝前几日被罚的那些个大臣也都陆陆续续回了宫当值,一切好似都与往常无异。
只是近几日的未央宫却格外安静,就连习惯了在简昕身后忙东忙西的芙秀都有些许的不适应。
起因是几日前,百无聊赖的简昕随手翻开了一本摆在书架上的名为《古今史文》的书册,结果一发不可收,直从晨间骂到了深夜。
“前面写的□□托后面写的乌托尔也就算了,西汉东汉分庭抗礼这种东西是怎么写出来的?”
“目录呢?怎么连个目录都没有?基本的学术素养呢?”
“我就像那路边的流浪狗,走着走着突然就被喂了一坨shi。”
“哈哈哈,好看,爱看,又是一本学术垃圾。”
……
最让她难以理解的,是简昕虽然抱着它骂了一整天,但当天又熬了个大夜看完了。
那日早晨天还没亮,她便见着主殿的灯火通明,打开门一看,简昕正伏身在案几后写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她走近一瞧,只见桌前正摆着那本《古今史文》,只不过其中一字被稍加涂改,改成了“古今shi文”。
“娘娘,若是不好看,咱可以不看的。”她如此劝说。
简昕是这么回答的:
“我可以不看,但无法容忍这样满是缺漏的学术作品的存在!这是对后人的误导!这是对历史的不尊重!这是学术史上的一大败笔!活该遭人唾弃!”
“……”
听不懂,算了,娘娘开心就好。
至此之后的几天,简昕便一直端坐在书桌前废寝忘食地抄抄写写,身侧堆叠着她吩咐芙秀从各宫搜罗来的文献,浩繁的卷帙几乎有等身高,以至于芙秀每每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在书山里翻找时就一阵心紧。
这天,闻讯而来的刘丛将简昕从书堆中拨出:“亲?”
“说。”简昕草草瞥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舞动着笔墨。
“在干嘛呢亲?”
“修书。”简昕甩了甩酸涩的手腕:“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前几天读到了一本垃圾,它成功调动了我前所未有的著书热情。”
“啧,你怎么跟钱文静一样一样的。”
钱文静,跟简昕同专业的史学狂热爱好者,据说现在正好在史馆当值。
“怎么了?她也在写书?”简昕抬头问,随即忿忿道:“我就知道这种破烂肯定不止一本。”
“……我就是过来帮钱文静传个话,她让你写好了记得给她送去一份,史馆里能用来作参考的书太少了,她把握不准。”
“参考?哦我这里正好有一份写好的,就是篇幅有点短。”她从成堆的书山中一阵翻找,半晌才从底下翻出来一本薄薄的书册:“我前天打草稿打出来的,你问问她能不能用。”
“你们学历史的真可怕,打草稿都能打出一小本书来。”刘丛念叨着接过书册,旋身向外就要走,几步后又停下,转过身嘱咐道:“你注意休息啊,男性长期熬夜容易造成某部位精神不振,女性熬夜也不利于身体健康的啊。”
回应他的是一阵纸笔摩挲的声响,简昕埋下的头半点也没有要抬起来应他的样子,想来也是根本没听进去。
“……”
我就多余这好心!
出了未央宫,刘丛直接绕至建于皇宫西南侧的史馆。
前朝布局以庄重严肃为主,只放置了防火储水用的铜缸,不植花草。殿前的白玉雕栏和刻纹石板每日都由专门的嬷嬷定时打扫,丝灰不染,日照下好似在发光。与其他正处阳光下的宫苑建筑不同,史馆收藏有历代积攒下来的各类文书,忌日光直晒,因而建在了西山正能遮阳的一角。
此时史馆中的情形比未央宫也好不了多少,多是被赵文静压着抓耳挠腮重新修史的文官。
踏入馆中,翻阅书页的声音响满整室,漫天飞纸,一片狼藉。
刘丛刚走出去一步,立马被边上陡然喊出的声音叫停:“您踩着我刚写完的梁盛帝本纪啦!”
“哦哦哦,不好意思。”
“您也别走这边,我才整理好的三列世家!”
“好的好的好的。”
“您从后面绕个道吧,多有不便,还请见谅。”
“好好好。”
……
他艰难地穿过前殿,才在后面的档案室内找到了正在整理文库的钱文静。
女人修长的身姿被笼在一团阴影中,手里正举着一颗夜明珠照看着手中的纸书。
档案室内禁止明火,因而偌大的空间里昏暗一片,刘丛小心翼翼挪着步子靠近,那本小书册递过去;“正好简昕刚写完了一本,给你。”
钱文静将手中的古籍搁置在一旁,接过简昕的那册书卷粗略一翻看:“差不多,目录都在,等我一会儿再好好比对一下,谢谢哥,再见。”
刘丛顿住:“……你就这样?我辛辛苦苦跑一趟,茶水也不给来一口吗?”
钱文静合上书册,微光黯淡的夜明珠堪堪照亮了两人的脸:“对不住了哥,史馆里的下人也被我叫去整理后面那几间文库的古籍了,现在确实是连烧水的人也没有。”
两人对视无言良久,最后以刘丛忿忿离开前的一句“我讨厌你们”收场。
钱文静将之前搁下的纸书重新收回怀中,踱步回到前殿在主座坐下,从一侧的书架中取出一本书册,与简昕那一份置于同侧细细比对了起来。
她挑着红墨笔在两卷书页上圈圈画画,时不时在空白处点一句批注,直至霞光熹微时才将两本书册翻阅完。
“大家都先停一下。”钱文青拍了拍案面,清响在一室中回荡,引地底下的人都纷纷停下了执笔的手。
她将这两卷书册举起,向众人展示:“诸位,方才我整理好了两本粗纲,左手边这份《佛学统纪》乃本人编撰,右手边这份《历年文史》乃本人一位同僚编纂,两份均在目录规制上做了细分和较为规范的安排,现致诸位传阅。”
说罢,她将这两册书分别传至左右两座,后边几个耐不住的史馆纷纷围了上来。
“这本《佛学统纪》的目录竟有将近百页。”
“自释道传入至今,此真乃老身所见过之最为详尽的一部佛学合集。”
“且来瞧瞧这册《历年文史》,与我曾读过的《古今文史》相比,简直乃承天之作!”
“可见编者尽笔力于书目编排,虽文章内容极少,但已尽凸显文笔。”
“前代帝王重武轻文,多有迫害文学,致使多部史学经典毁于旦夕,而今我大梁传至二世,终于又见文学重兴之势了!”
几人讨论至兴,迫不及待向钱文静请示,眼底熠闪着掩不住的亮光:“不知太史这位同僚姓甚名谁?现在何处高就?可愿来我史馆共修史典?”
钱文静揉了揉鼻尖:“我这位同僚最为擅长书目分析,但不喜人多,向来独来独往,若在座有任何困惑,我可替诸位传达。”
在一众“劳烦太史”“实为可惜”的嘈杂中,一人不动声色地离了人堆走至角落。
那人面对木柱,微微侧头留意身后的动静,确认无人注意自己后,才偷从衣袖口中捻出一张略带污渍但折叠方正的褐纸。
他将纸页展开细细观察了一番,片刻后又将其收好,重新回到右侧座那本《历代文史》旁。
半晌,脸色大变。
日落西山,宫中各部都已过放值的时辰,
钱文静独坐在史馆内,她正在着手重编一部名人传。
正当她写至一半,馆口踱步进来一人。
她抬了头,略有疑惑:“方史令怎还未归去?是有何物落下了?”
方史令摇头道:“并非,下官折而复返是有一事相求。”
钱文静转而将笔搁置,抬手示意:“您说。”
“实不相瞒,下官前些日子在宫中迎面撞上一只狸猫,见它嘴里叼着东西便上前取下,归家一瞧,虽是内容有大不敬,可这笔力却是一顶一的好。”他将那方褐纸呈上:“下官近日夜夜思索,想寻得乃何人所作无果,而今日一看太史拿来的这本《历代文史》,下属能肯定其作者定是同一人。”
钱文静伸手接过纸业,展开一览:“……这字迹确是我那同僚没错。”
方史令万般欣喜地上前一步:“不知太史可否牵线,下官实是很想认识这位学士。”
“呃,她可能……”
她一抬头,正正对上了方太史殷切的眼神。
“不如我先帮你去问问吧,若她同意,我再择日安排。”钱文静将那张纸折叠进自己的衣袖中:“这一份我先收着了,我那同僚向来真性情,嘴巴手上都每个把门儿,这张纸若是流传出去恐怕对其大有不利,望方史令见谅。”
见钱文静应下,方史令便也无心去管那张纸了,忙哈着腰拜谢:“好好好好,下官明白,那就有劳太史了。”
待其走后,钱文静卸下故作镇定的表情,匆匆收拾好桌面,忙揣着那烫手山芋奔往太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女主要开始搞事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