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过后,就如苏暮所说。即便方伯还在追查歹人,也极少来和光院盘查。
剩下的侍女完全不是宋修的对手,加上养伤的苏暮隔三差五就要睡觉,和光院内很是清静。又一个午休醒来,趁着小丫鬟离开的空档,苏暮仰头房梁上的少年,“要吃吗?”
她吃力踮起脚尖,将手下的桂花糕高高举起,想要对方伸手拣一枚,但梁上的红衣少年惜字如金,直接拒了苏暮,“不必。”
没人分享美食,苏暮脸上有肉眼可见的失望,她抱着那碟珍惜的桂花糕,回到圆凳上慢慢品尝。
不多时小丫鬟折返,见了苏暮手上的桂花糕大惊,当即要收走,苏暮自然不依,主仆两人就此讨价还价。吵闹声惊了梁上的少年,他的心神被带偏,当看到完败的苏暮对着汤药丧气。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很快少年便压了嘴角的笑意,继续闭目养神。
一个苏家长女,有何值得他高兴的。
主仆两人叽叽喳喳的时间并不多,苏暮醒时多数时候在看书,因是养病,明楼暂时没法去,左右无事的苏暮拾起医经,靠着它打发时间。
晷针的影子移了大半位置,等一周天运行结束,宋修再度睁眼时,窗边的苏暮已经换了本书。
孤峰连天梯,水涧勾黄泉。
单扫一眼宋修便知是地理志,再看苏暮手边其他书,不是医书就是杂籍,诗词歌赋无所不有,唯独没有修道人用的经书。
她……
宋修皱眉,还未等他开口,下方的苏暮忽然起身,求起廊下的侍女,随着几声欢声笑语,待苏暮再次回屋,怀中拥了满色春。
她对宋修说,“修哥哥你看,花开了。”
是海棠,昨夜宋修观时含苞待放,今日却已盛放。她将海棠花放进花瓶里,转身仰起笑脸求夸,宋修不吃这套,他颇为冷淡道,“多此一举。”
苏暮偏生格外高兴,“外头只有我能看见,搬进来就可以和修哥哥看同一朵花了。”
浓艳的海棠花开得正好,似是要把冷寂的屋内也染上一片红。宋修将视线从海棠花上收回,以两字下了定论,“无趣。”
这话打击了苏暮的热情,她一下午没再和宋修说话,到了晚上小丫鬟将汤婆子塞进被褥,又催起恋书的苏暮早些休息,道明天还能看。
廊下灯火渐渐暗去,地上枝桠斑驳,忽明忽灭。宋修听着苏暮的呼吸声,知晓她还未睡,又想起白日种种,不知怎么地开了口。
“你经常去明楼?”
床上的身形蠕动几下,过后一颗毛绒绒的脑袋钻出,大约是宋修主动找她说话的原因,苏暮的声音活泼不少,完全忘了白日的不快,宋修说一句她答十句,“修哥哥也知道明楼吗?都怪我,要是我没生病,就能帮修哥哥找书了。”
宋修支坐在梁上,他怀抱唐刀,背靠金柱,相较于苏暮的热情,宋修略些冷漠,“我不是为明楼而来。”
修行者的眼力总是很好,即便是夜里,他也能看见苏暮脸上的笑容,那句行刺的话咽下,转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总而言之与你无关。”
被冷落的苏暮不见半点气馁,反倒笑得越发灿烂,“我知道,毕竟我和修哥哥是第一次见。”
第一次三字让宋修抿紧了嘴,心中郁气不曾舒缓,反倒压了一块更沉的石头。他一时缓解不过来,对苏暮的态度便差了。
“睡觉去!”
苏暮乖巧应了句,还真没再和宋修聊了。
待屋内的人进入深眠,宋修才翻身下地,转身回望梦乡中的苏暮。
自意外发生后,和光院人手加强了不少,但如灯下黑,苏暮屋内不曾有什么机关阵法,叫宋修来去自如。他来到窗边书案,临睡前的医经被风翻开几页,却不是苏暮常看的。那枚铜制镂空书签留住的一页,才是苏暮反复研读的地方。
那套在修行者眼中如秋毫之末的吐纳之法。
到现在都没入门吗?
他想到了先前种种,晦涩的左眼折射不出半点光,虚浮的脚步说明它的主人柔弱不堪。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笑着的。
宋修心头泛起情绪,莫名不是滋味。
他不该对苏家人有怜悯之心的。
……
苏暮似乎不知宋修半夜翻看过她的医经,次日醒后照旧,她设法留了碗糖蒸酥酪,待小丫鬟离去后,又一次问起宋修来。
宋修还是拒绝了,但这一回不同。
“我是修行之人,本就不重口腹之欲。”
苏暮似懂非懂,春日照进窗棂,也照亮她的眼眸,勾勒出里头的好奇之心。“就是传说中的辟谷吗?”
这是人人都会的东西,苏暮不知孰优孰劣,满心艳羡,“修哥哥好厉害。”
宋修原想问你不会吗?话到口中觉不妥。想改口说辟谷你爹娘也会,复思道这几日都不见苏池正。于是也一道收回来,应了她一句。
“还好。”
苏暮不知宋修种种,她放下手里的糖蒸酥酪,小跑到榻上,捧起那本《灵枢经》又问,“那修哥哥是不是也会腾云驾雾,御剑飞行?”
宋修道,“腾云是大能者才有的本事,御剑倒是会些……”
苏暮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大多问题都是些寻常修行者都知道的常理,非是沉睡中的吉光片羽。她仰望着梁上的宋修,眸中的仰慕被渴求一点点填满,在宋修诉说修行种种时,苏暮忽地痴声道。
“真好。”
这话叫宋修突兀停下,也惊醒苏暮了。她面露赧然,虚心避开宋修,“我问太多了,修哥哥早点休息吧。”
她头一次主动和宋修断了话,埋进书堆不再问东问西。这难得的清静叫宋修默认,半晌后,他开口唤道。
“暮锦。”
下方无人应答,只有人伏案酣睡。
……
这一天苏暮好似忘了宋修的存在,反倒和小丫鬟学起女红来,直到夜里有人掌灯,苏暮才放下手里的针线,她揉着眼睛洗漱休息,临睡前终于喊了一句。
“修哥哥。”
候了一天的宋修脱口而出,“我在。”
一问一答后便是凝固的沉默,苏暮没有注意到宋修的不假思索,她抱着被褥发呆。宋修则抿紧嘴,不知为何期待起苏暮寻他。
今夜是新月,院外明灯又起,映了屋里半片光,苏暮痴望着那片光,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定。
“修哥哥的伤多久能好?”
这时曾经的宋修最冀望的事,今日心中泛起异样,竟生出一种不舍之情。“再过上五六日便差不多了。”
“五六天呀。”苏暮数起手指头,等数到第二只手时,她笑着说,“十天后就是我的生辰,到时候会有戏班子来家里唱戏,修哥哥可以和他们一起走。”
这是个脱身的良策,他向苏暮道了句谢,下方的苏暮亦礼貌回礼。宾主得体,再无从前。
定下离别之日后,苏暮就不常在屋内待着了,她的身体好转后,就遵起大夫的话,白日时常去他处见光。虽人不在和光院了,但院中还有值班的侍女。
这几日她们聊的最多的就是三日后的戏班子,侍女们兴奋不已,欢喜这难得闹事。
“我听说这戏班子可有名气了,司徒家的老夫人大寿时,就点名要这家戏班子。说是唱念作打,样样精通。”
能与城中的大人物听同一个戏班子的戏,滋味自然不同。纷纷要看第一场戏,凑个头彩。
但吵嚷完,不知谁问了一句,“那今后小姐的生辰都定在这天了吗?”
这话叫欢声笑语抹去,过后窃窃私语着,压低的八卦声中不时传来一句惊叹。
梁上少年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听了个干净。
待下午苏暮从外头回来,宋修看着罗汉床上翻找花样的苏暮,头一次在外边有人时开了口。
“我听她们说了,苏家没有人记得你的生辰……”
他是要呵斥苏暮的,修行者不记岁月没错,但如此随便就把日子打发了,还是在非修行者的前提下,宋修心中生出一种怒火来。
她应该珍惜这一年唯一的日子。
“没事的。”苏暮盘坐在罗汉床上,她打断宋修的思绪,数着自己的亲人说。
“爹爹不会来,夫人不会来,弟弟也不会来。这天很安全的,修哥哥肯定能全身而退。”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宋修凶完,见下方蜷起身子的小姑娘,下意识身体前倾,欲下去安抚。
跳跃的灯火提醒了宋修,他重新靠上金柱,缓了语气,“你应该待自己好些。”
苏暮没答,宋修却一反常态,话多了起来,两人位置颠倒,梁上的人滔滔不绝,梁下的人一言不发。
“你是苏家大小姐,又不是给人做衣服的绣娘,成日待在闺房中学女红像什么样子。即便修行不畅,也因拣些射箭骑马技艺,做强身健体之用。”
他说了一堆,抱着腿的小姑娘只问了一句,“你能不能快些走?”
憋了数日的情绪汹涌而出,她哭着说,“我不想看见你,本来已经习惯了。就是因为你来了,又让我生起那些念头。我讨厌学不到法术还天天见的感觉。你走不走,不走我就告爹爹了。”
宋修一时失声,他望着那双泛红的眸子,终是从了她一回。
“好。”
……
生辰那日和光院极为热闹,苏暮早早便起了,小丫鬟特意为她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因未到带钗的年纪,故而只簪了几朵海棠花。虽是如此,侍女还是给苏暮抹了胭脂。
一群人说说笑笑往水榭去,戏台上武丑粉墨登场,上来先给苏暮耍了一套杂技,活灵活现的市井赖皮样逗得苏暮大笑,她笑着倒在侍女怀里,没过一会就要人给她揉肚子。
侍女们围在她身边,就如富贵人家那般,对苏暮嘘寒问暖,将娇儿养在绫罗堆里,生怕磕了碰了。
宋修远远观望着,封存多日的唐刀再度出鞘,刀刃在阳光下生出一层寒霜。他想起上一次出鞘时,烛火折出刀光,也映出一张惊叹的脸庞。
‘修哥哥好厉害。’
有什么厉害的,不过是自家人学自家的技艺罢了。
檐上的人影只是一闪而过,转眼戏台后又多了一个伙计,低着头快步穿梭在人群间。
戏台上的武旦还在作唱,台下的苏暮却泛起困来,扯起侍女的衣袖,嘟囔着要回去休息。
送走昏昏欲睡的苏暮,剩下的侍女推搡起来,抢着点下场戏。
“小姐都走了,还听什么《木兰诗》,换场有意思的,《春闺梦》怎么样?”
“小姐生辰宴上听情曲,亏你说得出口……”
……
主子走了,戏班子还是要唱下去的。甚至因为少了苏暮,侍女们热情不少,叫戏班子赢了满堂喝彩。
直至入夜,这出大戏才算结束。台下看客一一散去,班主念着苏家的大手笔,对这日也极为满意。再看那些累到捶腿的伙计,也不叫骂了。只催促着收拾完回去分钱。
有钱自然好说话,一干人又手脚麻利起来,物件被装进木箱,人一个个缀起队来,跟在班主身后往外头走去。
这一日正是十五,城中好不热闹,细长的队伍融进人群,走马观花,莫说同行的,就是班主也忘得一干二净。
灯会将戏班子冲的七零八落,更无人在意其中一个伙计。
直至小巷中,一直低头的伙计方才抬起头来,身上的法术尽数散去,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才和暗处的手下打招呼,尽头的白衣少女双眸欲泣,提裙上前,还未来得及开口,唐刀便挡住对方去路,宋修抬眸道,“恪礼。”
被泼了冷水的白衣少女心情不悦,没好气道,“就你爱摆臭架子。”
她拨开那柄唐刀甩袖离去,看上去气得不轻。暗处的手下不忍道,“公子没消息这几日,少谷主一直在担心您。”
“我知道。”宋修说。
正因如此,他才没给纪雪好脸色。行刺一事原是私下谋划,未曾经得祖母同意,后出逃时他先送了纪雪出去,自己被困。今平安归来,若还对纪雪和颜悦色,她怕是更不知分寸。
两人在原地待了片刻,得知纪雪有影仆保护,宋修才松了眉头,他握紧手中唐刀,低声道,“回吧。”
……
相较玉宇琼楼的苏家,司徒家显得落拓。青石板铺成的长道无半点绿意,高门紧闭,檐下只有一丛爬山虎徘徊。
到了门口属下就不再和宋修同行了,他立在门外,沉默寡言的脸上透出一份担忧。
回来,是要受罚先的。
宋修自是明白这个道理,进屋后还未见人,便跪倒在地,向堂上的人磕头认错。
“不孝孙前来拜见祖母。”
太师椅上的老妇人满头银发,双眼矍铄,见到失踪多日归来的孙子,话未发,手中的龙头杖便落到宋修背上。
“胡闹,这等身手就跑去行刺。若是被人当场拿下,你叫我是去替你赔礼道歉,还是给你收尸!”
收尸二字说的老妇人撕心裂肺,一口气喘不上来,跌坐在椅上咳嗽。
宋修不顾背后剧痛,匍匐前进想帮老妇人缓过气,不想被老妇人喝住。
“跪那,不许过来。”
老妇人瞪着地上的宋修,待呼吸平顺过来,这才道起此次种种。
“你叫苏池正看见脸了?”
宋修回道,“他只能怀疑,拿不到证据。”
这勉强算不幸中的万幸,老妇人摩挲着龙头杖上的旧纹,神色不虞,“我知你的打算,无法是想打伤苏池正,好将二十年之约推迟。可修儿你有没有想过,失败了有什么后果?”
宋修,“苏池正好面子,就算失败了,他也不会将二十年之约提前,逼一个重伤初愈的人决战。”
老妇人气到落泪,“他不会对一个重伤初愈的人动手,我就舍得一个初愈的人去拼命。不请自入便是贼,当场杀了都是轻的,修儿,你动手时就不曾想过我,想想亲人吗?”
这叫宋修无言,他跪在阴影处,听着老妇人的悲泣,莫名想起窗边的苏暮。
她哭时不曾大闹,泪水滑过腮边也不会抹去。只望着宋修,眼中的光就那样暗下去。
待气息平复,老妇人又问,“你在苏家这么久,是谁助的你?”
这话叫宋修下意识提了心,他不敢抬头直视老妇人的眼睛,生怕被揪出在说谎,“不曾,苏家下人懒散,故而得了机会。”
来之前宋修已经练了上百回,如今拿到老妇人跟前,只待结果。
一事还未过去,老妇人又问起一事。
“修儿,你的剑穗去哪了?”
这话来的太突然,叫人措手不及,宋修垂下眼眸,“打斗中沾了血,怕泄露气息,便毁了去。”
屋内屋外无人说话,老妇人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孙儿,许久后她道,“既然回来了,就去看看你妹妹吧。”
……
又一轮明月升起,醒来的苏暮坐在床上,听归来的侍女给她念唱戏台种种。
“真有那么好听吗?”年纪尚小的苏暮脸上只有困惑,她晃着小腿,心不在焉着,“这个不好玩,咿咿呀呀的,没意思,下回不叫了。”
一听这话侍女急了,她卖弄起自己喜爱的戏班子,说起它在外头有多受欢迎。
“东边的司徒夫人可喜欢《琵琶记》了。”
说着她还唱了里头几句词,戏词没能引起苏暮的兴趣,倒是那句司徒夫人让苏暮多问了几句。
“司徒夫人,和太素夫人一样吗?”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小声和苏暮道起那位司徒夫人。
说是夫人,准确来说是老夫人。这位司徒老夫人岁数很大了,乃是二百前的人物,以足智多谋而闻名,素有灵安三智之称。昔年灵安域有难,便是她一手妙计定了太平。
“她是司徒家说一不二的主,别说司徒公子,城主都要让她三分。”
“不过近些年没怎么露面了,八成是儿子儿媳都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不好受。”
“她活该,谁叫司徒家抢咱们家的,还害老城主丢了性命。”
侍女见苏暮一脸好奇,忍不住提醒苏暮,“小姐还是少问这些好。”
“司徒家和咱们家关系不好,仇大着呢。”
“见了面会下死手,那可是真真切切的杀父之仇。”
苏暮小大人装懂,“就是说,爹爹听见司徒家的好消息会生气,坏消息反而高兴,对吗?”
“对对对,我们小姐就是聪明。”
两个侍女说完打算哄苏暮再出去顽一场,不想被外边进来的小丫鬟逮个正着。她大骂让两人滚下去,又取了外衣给苏暮披上,一脸担忧,“小姐怎么也不注意身子?”
苏暮一只手撑在床沿,大约怕小丫鬟念及,又主动钻回被窝躺下,向她打包票,“我挺好的。”
小丫鬟无奈叹气,只得随苏暮而去。
等人离去,苏暮的手才从被窝中抽出,她把玩着宋修留给她的剑穗,眼中笑意浅浅。
她很好奇,若是那道以白诋青的功法被人道出,修哥哥会有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