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侍女服侍苏暮起来洗漱时,不出意外看见了搁在案几上的医经。
昨夜临睡前放在书架的书今日出现在案几上,发生了什么一清二楚,她急忙去探苏暮额头,生怕出了意外。
幸好,手背下没太烫。
捧着热帕净脸的苏暮和昨日一样安静,又或者略微活泼了些。自侍女推门起她便主动抬了眼,看着她们在屋里来往,见跟前的侍女松下那口气来,苏暮主动道。
“我披了斗篷。”
她的左眼仍是灰暗的,投不进半点光。因主人的安静显得有些晦涩,但这次难得抬眸直视。
侍女还是下意识撇开视线,她拾起床边的大红斗篷,和苏暮商量着,“再喝碗姜汤吧。”
“好。”
侍女将苏暮领到梳妆镜前,梳头的仍是昨日那个丫鬟,桃木梳在苏暮发间穿过时,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她的手很巧。
因还未及笄,匣中的珠宝都未启封。苏暮拣起首饰盒边上的红绸缎子,似不经意问,“今日可以用这个颜色吗?”
小丫鬟接过苏暮递来的丝带,拿着它在苏暮鬓间比划,踮起脚尖看花鸟铜镜中的苏暮,镜中人的左眼仍如昨夜,星光散漫,渔火点点。
小丫鬟兴高采烈着,“小姐戴它一定好看。”
苏暮的手指缠着另一条红绸缎子,一时没有回答。
大约,她们是看不见的。
大病一场后,苏暮上午的功课也被柳千影撤去,说是怕她伤了精力,苏暮不知道那位摇头晃脑的夫子会去何处。不过苏家向来大方,想来也不会克扣钱财,只是她眼下若是再想看书,得主动开口了。
“可以去明楼吗?”
明楼是苏家的藏书阁,苏年容学法时曾经去过一次,里头没什么苏家隐秘,单纯功法居多,只是过去的苏暮没去过,现在的苏暮更没有资格。她看到了侍女的左右为难,知晓此事得一步一步来,于是又改了口。
“只要是书就行。”
这倒不难,侍女应下,又问苏暮想看什么,她们好去买。
苏暮拂过医经,即便她又将它看完了一遍,左眼里的景象还是不变。
【功法:《灵枢经》
状态:已录入
攻击范围:暂无
攻击距离:暂无
所需灵息:500
所属四象:春·木】
她需要换个实验对象。
“可以是医经吗?上头有些东西看不懂。”
生活上的琐事柳千影是不会报到苏池正那的,得知苏暮想去明楼时,得知消息的柳千影似笑非笑。
“她想去明楼?”
侍女连忙跪倒在地,唯唯诺诺,“小姐只提了一句,后听说不能去,便改了主意。依奴婢之见,小姐兴许是想打发时间。”
侍女腹中打了一遍又一遍的草稿,于柳千影这半句无用,她专注于柳家送来的花鸟纹银薰球,对于苏暮的事只两字打发了。
“允了。”
就如苏池正说的,她不会欺负一个废人,还是个瞎了一只眼的废人。
……
有柳千影的允诺,接下来事就好办多了,侍女外出采买了不少医书,这大抵是项好活计,每次去买书的侍女都不一样,回来个个眉开眼笑,私底下分着好物。
苏暮权当没看见,她要书,她们要出去顽,两厢情愿,谁都开心,挺好的。
一本又一本医书被放在案头,不管是真是假,接下来一段时间,苏暮都没出门。
冬日向来无趣,往年院中还有阵法辅助,独得冬日蔷薇一支,今年过上凡人日子后,就连侍女都不爱往来了。
体弱的苏暮更是整日窝在房中,银丝碳照的她双颊生粉,摩挲书角的手无半点暖意。
她的心情不太好。
一连看了两旬,除去最初那本《灵枢经》外,左眼再没看见第二本书。这叫苏暮丧气,起先她安慰自己,这些医书都是从凡人手中买的,而太素夫人的《灵枢经》是修行者撰写,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可时间久了,一直不见变化的进度让苏暮烦躁。有时候她觉得,左眼只是自己的幻觉。
是否幻觉,她都须拿到一本修行者的功法。
次日侍女又一次外出时,苏暮问她,能不能带点别的回来。
“成日看它,有些闷。”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如今的苏暮未满八岁,大病一场后更是消瘦,两颊的肉都掉了不少。安静少语的苏暮时常会让人忘了她年纪尚小。
“小姐想看些什么书?”
苏暮想到了传说地摊上的绝世秘籍,她眨了眨眼,歪头问,“写外头的那种书可以吗?”
苏暮天真又懵懂的表情让侍女心中一揪,她当然知道苏暮的意思,苏年容三岁就被柳千影抱去看元宵灯会,而作为苏家的大小姐,苏暮从未真正意义上的出过门。
她向苏暮许诺,“我会帮小姐找很多好看的书。”
于是苏暮乖巧笑着,她主动抱住侍女,用又绵又软的语调说了句谢谢。
这日的采买持续了很久,入夜时分侍女才回来,新买的杂书第一时间被送到苏暮手上,可惜的是,苏暮的左眼依旧看不见它们。
太师椅上被铺了纯白的狐狸皮,坐上去又软又暖和,怀中是侍女新换的手炉,苏暮的心情却不见好,她厌烦翻着这些杂书。想道若是自己能出门,就能马上扔掉它们。
可为了下一次采买顺利,苏暮还是将它们看完了,这些杂书让苏暮花了不少时间,到下一次采买时,已经是深冬了。
又或者说,大年三十了。
开临城修行者和凡人相聚,没什么修行不知岁月的感叹。到了十二月时,该有的气氛一一被渲染起来,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琉璃窗上贴着窗花,垂花门两旁还要再贴一副对联。
苏暮屋内的侍女歇了不少,一些说要回家探亲。另一些留下来,磕着瓜子惦记新年的赏钱。
苏暮便是在这一日遇见苏年容的,因要过年,她难得出门去见柳千影,半道穿过园中那片湖水时,苏年容从边上的假山跳了出来。
“阿姐!”
同行的侍女吓到花容失色,待看清来人是苏年容,对苏年容是又气又笑。
“公子,你可让我们好吓。”
“惊了我们是小事,若是小姐受惊,那才是要命。”
苏年容便笑起来,学着年画里的娃娃给几个侍女赔礼道歉,把众人逗个不停。
唯独不见苏暮笑意。
都是大红斗篷,苏年容粉雕玉琢,是真真正正的仙童降世,不似凡人。苏暮穿着映不出半点血色,枯黄的头发无论怎么挽都是那样。她站在岸边,未结冰的湖水倒映着两人,明明差了三岁,乍一看去却是身形相仿。
她的沉默搅了一地欢声笑语,侍女们渐渐停下笑来,苏年容身后的小厮也不再作声,只撇嘴踢着脚下的积雪。
苏年容不知这些,他早已忘了那只消逝于掌心的墨鸟,只欢天喜地缠着苏暮。
“我很久没见阿姐了。”
苏暮没有立刻答他,她想起晨间菱花镜中人的眼眸,还是那样,一明一暗,给她梳头的小丫鬟每天都能变出新发式,左眼的星光也不曾熄灭。
她不用再低头就能和苏年容对视,两双截然不同的眼眸交错,苏暮从苏年容眼中看到了那点渔火,苏年容却没有好奇追逐星辰。
他也看不见。
这代表苏暮能在柳千影眼下安全过关,但她高兴不起来。
昨日侍女又出门采买,也许是要猫冬的原因,这次侍女一口气买了整整三大箧,遗憾的是三箧书没有一本是左眼能看的。而要将这些书读完,至少要到开春。
苏暮的耐心在流失。
明楼近在咫尺,她却只能舍近求远,去茫茫大海中捞取一本可能存在功法的杂书。
她越发渴望起明楼,她不仅想要明楼的书,她还想要自由出入明楼的权力。
“娘亲总说我会打扰阿姐养病,不让我见阿姐……”苏年容的手搭上来,温暖有力,他叽叽喳喳着,有说不完的话。
“阿姐,你还欠我一个生辰礼。”
“阿姐,陪我玩好不好。”
苏暮垂下头来,她望着小臂上那只手。心中升起无数羡慕,好羡慕,他能自由进出明楼。
好羡慕,他可以做一个修行者。
好羡慕,他什么都有。
“阿姐?”
苏年容停下话来,稚嫩无邪的面孔望向苏暮,他腰间的银薰球散发阵阵暖意,那温暖太过熟悉,以致苏暮一眼就看穿了它。
冬日的碎光从这枚鎏金镂空银薰球中溢出,似寒星,又如霞光,荧荧照眼,最里头的红玉被符文遮掩,若隐若现。
苏暮记起了她第一次见苏年容时的情景,那时柳千影牵着她的手,告诉她苏年容是未来的开临城主人。往后无数个岁月里,柳千影更是耳提面命。
‘暮锦,等弟弟长大了,让他保护你好不好?’
时至今日,苏暮终于恍然大悟,从一开始,苏池正将她带回家时,她就该明白了。
“弟弟。”苏暮呼唤苏年容,湖水折射出她甜美的笑,她看向天真烂漫的弟弟,一字一句道。
“你知不知道,我讨厌你很久了。”
说完这句话,她毫不犹豫将苏年容推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