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御枢说的“第二架飞船”是之前迫降到这颗星球的倒霉蛋留下的,飞船里的人都死绝了,享用完死肉的虫族以飞船为圆心,建立起了一个小型巢穴。
哨站建立的时候沈御枢还是个小螳螂,也不懂那个黑黄色冒白光的大家伙是什么,只是后来它就再也不往那边去了:黑黄大家伙附近的虫族格外凶。
现在,小螳螂长成了大螳螂,又恢复了人类意识,再想起这段记忆,终于明白为什么那边的虫族这么凶了,那地方不但是巢穴,更是哨站,哨站里的虫族要守卫的是飞船正下方几百米深处的宫殿——虫后所在的宫殿巢穴。
为了不惊动虫后和它的守卫们,沈御枢决定悄悄偷出飞船,为此她需要先去采集一些虫卵的黏液。
刚孵化的虫蛋内壁上残留液体,将这些液体抹在身上,守卫们就会被迷惑,以为面前的是新生的虫宝宝,不会攻击。如此一来,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层层守卫直达飞船内部了。
虫后生下虫卵后,会有工虫将虫卵送到某处山谷里,等幼虫孵化出来,幼虫会循着本能回到地底,直到发育成若虫,才从地底钻出来。
妙的是这个山谷无虫看守,虫族们在这里贯彻了虫生天养的传统,把虫卵们送到地儿之后就不管了。夸张点说,这里就是个虫族天敌的大型自助食堂。
不过虫族敢这么做,或许也是因为这个星球上能称得上他们天敌的生物,屈指可数,偶尔有几个异星人,也基本在迫降的时候就死绝了。
于是尊九敏成了数年来第一个造访虫卵谷的活人。
尊九敏俯视山谷里的灰色虫卵,挑了挑眉:“三十一个。”
来之前沈御枢告诉他这里的虫卵至少有上千个。
沈御枢也觉得奇怪,转念一想明白了:“虫后吃不饱,虫卵就少了。”
她指了指天上。
“巨人的屁”会毁坏大地,但深红色的天空洞除了带来破坏与死亡,也带来生的希望:狂风和□□过后,洞口会喷出诸多杂碎——这些杂碎正是星球上“无处不在的臭味”的原因,对人类来说基本等同于马赛克,但对虫族来说却是免费的午餐。
最近深红空洞不知怎么回事,光喷屁不拉【哔】,搞得虫族们日子很难过,频频有虚弱者被同族趁机吃掉。
沈御枢有特殊渠道,她不缺食物,但她也没办法凭空变出虫卵来。现在虫谷里仅有五十一枚虫卵,只能期待一下卵里的液体足够多了。
虫卵是灰色的,从外头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沈御枢摸着虫卵感受了一下,离孵化也就十几分钟的事儿了,于是两人找了个舒服的地儿坐等。
山坳里比外头温度高出许多,地面甚至有点烫手。尊九敏感受着这温差,明白了:虫卵们就是靠着地热孵化的。大约是这里太贫瘠,虫后没能力给虫卵提供足够能量,只能依靠地热孵蛋。
“你也是在这里出生的?”他问。
“对。”
“哪个位置?”
“再往前,很靠里。我运气不太好。”
“嗯?”
“位置太靠里就不容易爬出来,路上找不到吃的就要饿死了。”
“爬出来就能活?”
“爬进巢穴里,就会有虫给喂吃的,一直养到长成若虫,就要出来干活了。”
“干活……”
“给虫后找吃的之类的。”
“你现在也在……?”
沈御枢摇头,“我早就脱离虫群了。”
尊九敏讶异:“虫族可以脱离族群吗?”
“普通虫族当然不行,我不一样,我很特别!”
她一脸快来问我为什么,左右扭着脖颈,像只开屏的多丽鸟。
“……”尊九敏之前就觉得了,这只大螳螂有时候非常臭屁。
他故意偏了重点:“在人类看来,虫族里只有虫后是特别的。”
她一怔,歪头想了一下,赞同:“虫后确实是虫族里最特别的。不过每个虫群都有虫后,所以虫后也不是什么稀有大宝贝。”
“……”他本意是想绕个弯夸夸她,没料她直接把话题拐远了,他只好自己又圆回来:“但是你是独一无二的。你脱离了旧族,独立出来……”
他顿住了,心底的隐忧终于浮上来。
虫群天然被虫后拘束着。如果虫子们都有她这样的本事,很快它们又会扩散到各个星系。它们不可能像她这样散漫无害……很明显,又是一场星际级别的血雨腥风。
他现在真有些急切,想知道为何她与众不同。因为赛特拉之心吗?
不,她还没得到赛特拉之心的时候,就开始用画图记事了。
虫族里曾有过智商与人类相仿的族群,但那样的虫族基本都在八百年前的人虫之战中被剿灭了,除了高索脉虫,残存的虫族都是些智力和火鸵鸟差不多的低等生物。
她不会是高索脉虫。他太熟悉那种虫子了。
那么,她这种情况……是虫族开始进化了?
耳旁仿佛听到虫类的嘶语。尊九敏肌肉僵硬,盯着对面的女性虫族。他们隔着一臂长的距离,山体在他们之间落下一块阴影,他恰好落在阴影里,她却在日光中。他将她看得分明。
螳螂样的后足,有四根,红白相间。
以腰部为分界线,上面是人身。腰身很细,但有腹肌。
胸部饱满。
脖颈修长。
脸,与人类几乎无异的面孔,容貌昳丽,鼻梁异常笔挺,是这张脸上最英气的部分。
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她转过脸来。他们的视线对上了。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好的日光,他瞧得分明:她两只眼睛不一样。一只是翠绿,另一只粗看也绿,仔细观察,却掺着星星点点的红,像海面浮着数只赤鲸。
他眯起眼,凑近了些。
“怎么?”
“你的眼睛……?”
她一愣,然后摸了摸眼皮:“哦。我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可能幼虫的时候抢食被谁打到了……?无所谓,不影响看东西。”
满不在乎地说着她糟糕的过去。
尊九敏嘴角动了动,没出声。她身后,日光下的虫卵们在他视网膜上发着热。她也曾是它们中的一员。其实她已足够幸运,至少全须全尾地长大了。
尊九敏收回视线,闲聊似的:“离开这里之后打算做什么?”
沈御枢舒展手脚,懒洋洋的:“找人。”找公狮子。
“找谁?”
“命中注定的人。”注定被我吃掉。
“……找到之后呢?”
“吃掉。”
尊九敏转过脸来。沈御枢坦荡荡地回视。
尊九敏:“……准备吃几个?”
“越多越好啊。”
尊九敏站起来,他遮住了她的阳光。
他垂着视线,她微微仰头。
她的眼神很干净。干净又纯粹,像丛林深处食人族的女族长。
尊九敏唇抿成一条线,手指蜷缩在掌心里,碰到了温温的指环。
半晌,他吐出一口气,又坐了回去,视线落在远处。
沈御枢无趣地移开眼,心想,身在虫营心在汉,强扭的瓜,确实是不甜。
本来想照看到他长大,算了,出了这里就分开,随他去。
“我看过你的日记。”尊九敏忽然说,“有件事我不明白。”
沈御枢回神,看向他皱眉:“连刚出生的虫宝宝都知道不能偷看别人的日记。”
“我错了。”十分流畅的道歉,他不想在这些地方耽误时间,直入正题:“你恨那个用刀逼你对他注射毒液的人吗?”
她愣住了。
尊九敏:“教你画画、给你风铃的那个人。”
银发的虫族沉默着,眉宇间弥漫起了回忆的颜色。那神色并不愉快,但也没有憎恨。
尊九敏默然地看着她。
她的毒液是良药。至少对于一个没了双腿流落异星的人来说,与其死在这里,不如注射毒液,还有希望重新长出双腿。
他在看日记的时候,起初以为是那个人用刀威胁她,如果不给TA注射毒液,TA就会杀了她。
但是看第二遍的时候他发现了:刀尖的方向,对准的是持刀人自己。
TA确实是在威胁她给他注射毒液,但筹码是TA自己。小螳螂唯一的朋友。
“他刺伤了你。”尊九敏说。
“他没想伤害我。”螳螂立刻反驳,“他用刀指着自己。”
“对,他用刀指着自己,要你注射毒液,然后他没抵抗住毒素,死了,留你给他收尸,留你独自一人。”尊九敏微微一哂,“这种刺伤比直接用刀指着你更有效。”
沈御枢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皱起眉。
尊九敏看着她。他想穿进她的身体,直接读到她的心。
“所以为什么呢?”他问,身体前倾,迫近她。
为什么你和其他虫族不一样?
“为什么你那时会把我带回洞穴?而不是立刻吃了我?你不憎恨人类吗?”
你真的会成为人类的敌人吗?
沈御枢还没回答,不远处就传来噼啪一声。两人警觉,转头看去,发现是一枚虫卵破了,紧接着其他虫卵也纷纷破壳,爬出一只只软体幼虫。
幼虫们扭曲爬行,发出令人牙酸的鸣叫。它们爬行过的地方留下黄色黏液,整个山谷都能闻到幼虫身上那种似酸似臭的味道。几秒之内,地上就满是蠕动虫子和腥臭虫液,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这场面绝对算不上好看,倒不如说是人类噩梦的绝赞素材。倘若有个“人类绝不想靠近的十大场景”,这里想必也是榜上有名。
尊九敏整个僵住了。
他不怕节肢动物,不怕挥舞着螯足的巨虫,但他怕死了这种软趴趴还会扭动鸣叫的小怪物。记忆里的恐怖苏醒了。
“它们开始吃蛋壳了。”大螳螂忽然说,身体前倾,“动作快。”
尊九敏人还麻着,忽然眼角光影一闪,只见大螳螂已经滑到了山底。她徒手抓住正在啃蛋壳的幼虫,把它丢到一边,然后打开事先备好的敞口瓶,一手持瓶,一手充当刮勺,气势如虹,刮刮刮!
两分钟解决一个蛋,沈御枢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快点,忽然想到什么,转头一看,尊九敏还在山坡上。
她扬了扬眉。
尊九敏下意识地摇摇头。
沈御枢:“它们咬人不疼的。”
说着抓起一只幼虫,把口器掰给他看。幼虫发出橡皮擦玻璃般的鸣叫,肥胖身躯扭动蠕动。
尊九敏轻轻倒抽口气,转头,忽然对岩壁上的纹路起了莫大兴趣,盯着瞧个不停。
沈御枢:“……”
她把幼虫丢过去砸他,他忙着研究岩壁艺术,差点让虫亲上他的脸颊。险险避开后,他扭头瞪她。
沈御枢眼神像是从三千米高峰上往下看。
胆小鬼。
她转身走向下一个蛋。尊九敏脸上红红青青,心一横,找了根长棍,滑下山坡。
到了蛋边,他视线避开正在啃蛋壳的幼虫,先用棍子远远地把虫子挑开,然后迅速将蛋壳敲成一块块,脱下外套,连壳带黏液全包进衣服里。
沈御枢又往这边望来,他单手托着包裹,盯着她。
“这样更快。”他说。
挑衅之情溢于言表。
沈御枢冲他比了个拇指,然后她收回拇指,竖起食指,手一翻,直直指向他的脚下。
尊九敏心里一咯噔,垂眼往地上一看:一只软趴趴的虫子正爬过他的皮靴,触角碰上了他的裤脚,虫子似乎觉得有趣,立起身体攀住裤腿要往上爬……
尊九敏:“!!”
虫族极好的动态视力,让沈御枢完美地观赏了某人是如何脸色大变,一串连环踢腿甩飞了那只幼虫,然后怨鬼一样地蹿出山谷,飚上山坡,所过之处,黑气横生沙石乱飞……
嘿。说不定他的金手指除了自愈,还有短距离神速暴走呢。
沈御枢闲闲地想着,手下不停,又刮干净了一个蛋。
她对着阳光看看瓶子里的黏液,轻松的心情褪去,有点发愁。
这批虫子的营养太差,黏液比往常还要少,可以预料,这几十个蛋全刮下来,也凑不到一个人能用的量。
没有黏液就混不进虫群。
硬闯虫群去抢吗?
想想就很痛。
愁归愁,终究也还是把为数不多的黏液都采集了。
红矮星落下的时候,沈御枢怏怏地进了专属星空,想用淹没脚背的辣椒树来抚慰自己的心。
她有段时间没来,星空里的恒星都黯淡了。沈御枢绕着它转了几圈,它才又高兴起来似的,展示着它的光焰,像只炫耀的绿孔雀。
相比起来,小行星像个害羞的小男孩。她穿过温柔的云层,落在海岸上,海浪怯怯地拍打她的脚踝。
一些时日未见,海浪的颜色变得清澈许多,仿佛之前海里在熬一碗浓汤,而后来汤里的营养转移到了大陆上。
她沿着海岸线往前,不多时森林便跃入眼帘。
森林也不一样了。
上次她过来,这儿还是辣椒为主的杂交林,而这次过来……这里好像变成了史前侏罗纪,而且是异星球+无恐龙版的。
数不清的奇异植物,遮天蔽日。高耸入云的蓝杉木。枝叶像狐狸尾巴的红灌木。森林深处依稀传来鸟叫声,但仔细一听,又像只是单纯的风吟。
她行走在森林边缘,忽然觉得脚底发滑,低头一看,银绿色的苔藓,从她脚下一直延伸到森林内部,像一张融化了星星的地毯。
溪水从她脚边流过,里面有某种东西一闪一闪,她俯身捞起来查看,发现那是一枚半透明的卵。卵分为两层,外部是透明胶质,中心蜷着一小团橙色。
似乎感觉到沈御枢的靠近,中心那团橙颤动了一下,微小但坚定地朝她的掌心的方向挪动。
卵有小香瓜那么大,圆溜溜莹亮亮的让人心痒,沈御枢伸手一戳,卵凹进一块,但坚强地挺住了,没破。
这一下子激起了沈御枢的好胜心,她把那颗卵当橡皮球在地上弹了好几下,又丢在空中玩了几回接球,然后猛地发现卵好像破了,开始往外流水……
沈御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