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蒋以声开学第一天就把自己的名声打响,那一记漂亮的反拧手腕加绊摔,把一中大半女生迷得七荤八素。

人们口口相传添油加醋,流言传进临春耳中时,已经变了个样子。

晚上临冬洗漱完毕,坐在被窝里问临春:“我听说你们学校有个人又高又帅又有钱,刚开学就一打十,风里来雨里去,一点事都没有。”

这句话有点长,临春把纸笔递给了她。

临冬又把这句话写了一遍。

临春:“……”

“真的假的?”临冬好奇道。

临春弯腰擦了擦脚:“没。”

她是聋子,但声带健全,能发出声音。

活了这么些年,临春也会通过学习口型和感受声带的震动来模拟发音。

只是她听不见,所以没法儿准确纠正。说出来的话和正常发音差了十万八千里,像是在嘴里含着颗大枣,音调平直,吐字不清,声音还有些难听。

临春平日里只和比较亲近的人说话,说的也都是一些简单的词汇。

临冬能听得懂,撇了撇嘴:“我都听说了,跟你一个班。”

临春没再理她,把洗脚水端去外面倒了。

她们住在饭馆边上的一间小平房里,房子不大,一室一厅。

屋内采光不好,平时照不进来多少光线。

不过卧室够宽,左墙抵着一张一米五的大床,平时临春和临冬两人睡一起。

右边是一张单人床,大姐要是不回家就睡这一个。

晚上气温不高,临夏在中午给她们换下了凉席,铺了层薄被。

临春展开毯子,给临冬肚子盖上,姐妹俩挤在一头睡觉。

关了灯,床头亮着一盏摇摇欲坠的小夜灯。

夜灯是个卡通蘑菇的样式,外面的塑料壳外灰扑扑的,看起来已经用了很久,里面的灯泡是那种功率很小的钨丝灯泡,在晚上发出微弱的黄光。

“姐…黑?”临春含含糊糊地问。(注①)

临冬摇摇头:“姐夫回来了,大姐这几天都不在家。”

临春“唔”了一声,除了最开始的那个摇头之外,没太看懂临冬说了什么。

她今天有点困了,闭上眼脑子里还在想今天背的英语单词。

只是想着想着,她的思绪劈了个叉,想到晚自习前的蒋以声。

少年神色冷峻动作利落,杀鸡儆猴般收拾一个,就把班里那群讨厌的男生全给镇住了。

分明是以言哥哥的弟弟,分明都有一双好看的眼睛。

她又想到坐在钢琴前教她按下琴键的男人。

蒋以言向来温和,眸中永远蓄着淡淡的笑。即便面对一个怯懦的小聋子,他都能把人牵去钢琴边,告诉她听不见没关系,只要喜欢都可以弹一弹。

那时临春还小,琴房外漫天遍野开满了金黄的油菜花。

蜜蜂忙碌,空气中满荡着春天的朝气,和对生命的热爱与渴望。

一如临春渴望听见那一道手指压低的琴键,到底是什么声音。

夜晚非常安静,临春在半梦半醒间陡然睁开眼睛。

今天没有月亮,屋里暗得可怕。

明亮的梦境轰然坍塌,临春茫然地“啊”了一声,心跳在一瞬间猛烈加剧。

临冬被她推搡着唤醒,耳边是临春嗯嗯啊啊急促的呼喊。

“怎么了?”

她拍开床边的灯,瞬间房间明亮如昼。

临春坐在床上,有点懵。

她的长发散在肩膀后背,蓬乱得有些狼狈。

“灯坏了?”临冬把那个小夜灯拿到跟前看看,“明天买个新的。”

临春看向临冬,疲惫地勾了勾唇。

她指指自己的眼睛:{我以为我瞎了。}

临冬叹了口气,拽着临春倒回床上:“怎么可能?”

临春也长长呼了口气,眼睛盯着那一盏明晃晃的大灯,又闭了闭。

她伸手把灯关了。

临冬支着上半身问:“怎么关啦?”

临春即便听不见也能想到对方说的什么,她拽了拽临冬的手臂,把人拉回身边。

夜里突然来了这么一段插曲,两人的睡意像蛋黄似的,被一筷子搅散。

临春侧身挨着临冬的小臂,感受到女孩子温热的皮肤和呼吸,刚才过快的心跳一点点恢复正常。

而临冬平躺了会儿,也侧身面朝她:“明天姐夫还来接我吗?”

临春回了回神,也握住临冬的手,安慰性地拍拍,没有说话。

临冬知道她听不见,不过本来也就没想着得到回应。

“我听有人说姐夫要和大姐离婚,我怕大姐离婚。”

临春感受到耳边呼出来的热气,抬手环住她的肩膀:“没…事。”

“我总花他们的钱。”临冬哽咽着声音,把脸埋进临春的怀里,“我也不想去医院。”

女孩儿的肩膀很窄,蜷缩起来不过一拃宽。

临春轻轻捋着她的后背,感受着脊背传来的轻微颤抖。

“没…事,”她磕磕绊绊地重复着,“没…事。”

“我上网查了,尿毒症都活不到十年,”临冬眼泪湿了一片枕头,吐出来呼吸带着水汽,“大姐带我去透析根本就是浪费钱…”

临春听不见,但多半也知道说的是什么。

能惹她们掉眼泪的事情统共就那几件,她没办法,只能抱紧妹妹,重复着安慰。

窄床薄被,两个温热的生命相互依偎。

她们是海中的溺水者,也是彼此唯一能抓住的的浮木。

飘飘摇摇,一夜难眠。

隔天,临春被枕边震动的闹钟叫醒。

床上只有她一人,临冬已经起来了。

家里的家具不多,基本都是二手柜子,和从废品站捡来后改造的桌椅。

临冬手巧,喜欢用毛线编一些垫子护具,或者巴掌大的针织玩偶。

门前桌边都挂着几个,给简陋的家里镶进去一些五颜六色的温暖。

客厅里放着一张木制八仙桌,上面搁着两小碗白米稀饭和一叠咸菜。

厨房里,临冬正在水池边踮着脚刷锅。

临春还没洗漱,乱糟糟顶着一头乌发。

她走过去,顺手把锅接过来,胯骨往旁边顶开临冬。

临冬脚跟踩实,甩甩手上的水笑着跑开了。

今天周六,一中高三正常上课。

临春过了个街道,刚好看见大姐和姐夫一起过来。

她的眼睛一亮,笑着小跑过去,和对方打了招呼。

“姐!夫!好!”

这三个字她喊得字正腔圆,私下里练了不少时间。

梁峻侧身朝她看过去。

男人身材魁梧,肩宽个高,长了一副不苟言笑的国字脸。

即便身上穿着便服,但腰背挺得直,一招眼看去就知道是个练家子的。

小镇地小人也不多,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和公安局打过交道。

梁峻在桐绍有点威信,临夏一个女人能把饭馆开起来,有一部分也是因为他。

不过这样的男人,面对妻子的妹妹也还是非常和蔼的。

他手上还提着水果,对临春说:“慢点走。”

“你跑什么?”临夏唠叨一句,再抬手替临春正了正衣领,“看车。”

两人关系好像还挺好,临春连忙点头:“嗯嗯。”

“今天你自己在学校吃。”临夏塞给她一张十块的纸币。

临春偷偷看了眼梁峻,临夏又斥责道:“我给你钱你看他干什么?”

梁峻笑了笑:“拿着吧。”

和两人告别后,临春先顺路去了趟书店。

距离上课的时间还早,这个时候百货大街里的菜市刚起。

买菜卖菜的人来来往往,路边堆着的都是刚从菜地里过来的小摊小贩。

成捆的花生还沾着泥,南瓜辣椒都挂着水。

农村最不缺新鲜蔬菜,每个人嘴里吆喝着贩卖,热闹非凡。

只是临春最不喜欢走这样的路。

她听不见声,车铃或者喊声都听不见。

即便挨着路边走,前前后后都得注意,不然很容易就磕着碰着,自己被凶还不占理。

一路艰难到达书店,大门敞着,顾伯已经起了。

临春拉着边牧去后院溜达,意外看见顾伯正坐在他的小菜园里抽烟。

灰色的烟顺着头顶一蓬一蓬往上跳,晨风从远处吹来,散了那一抹暗色的雾。

边牧跑过去蹭他的小腿,顾轻白摸摸小狗脑袋,回头看她。

临春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打着手势问:{怎么了?}

就这几天,她能看出来顾伯心情不好,就连平时不沾的烟酒如今都沾了一个。

顾轻白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天已经亮了,可云里没光,看不见太阳。

厚重的云层叠在一起,被风推了又推,始终没被推开。

两人并肩发了会儿呆,顾伯偏头看向临春:“快七点了。”

临春牵着边牧跑去学校,遇见路边卖茶叶蛋的老奶奶。

对方有点自来熟,看临春过来了,挥挥手招呼她,问要不要吃鸡蛋。

临春捏着兜里的钱,挪着步子过去。

人还没到跟前,卤料和茶包的咸香味就混在风里扑她一脸,鸡蛋卧在膝盖高的炭火小锅里,正“咕嘟咕嘟”炖得入味。

旁边另一个炉子上蒸着玉米和豆包,上面用塑料布和棉布盖了半截,以免落灰。

茶叶蛋五毛一个,临春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舍得买。

她摇了摇头,又看老奶奶说了一句:“今天要下雨,你穿少啦!”

到了教室,临春拿出英语课本背单词。

半道上突然想到什么,又转头看看蒋以声的板凳。

虽然还是旧的,但的确换了一个。

昨天对方揍完人连晚自习都没上,应该也没被后续找麻烦。

正想得出神,却没发现正主已经走到了桌边。

蒋以声奇怪地看了临春一眼,似乎对她盯着自己的凳子发呆有些奇怪。

临春大清早就闹个大红脸,动了动唇,也不知道能解释点什么。

好在蒋以声并未寻根究底,把手上拎着的东西放在桌上就坐了下来。

临春尴尬得眼神乱飘,却惊讶地发现蒋以声搁在桌上的东西是四颗的茶叶蛋。

是香喷喷、热乎乎的茶叶蛋。

临春咽了口口水。

“咕咚”一声,她听不见。

蒋以声沉默片刻,尝试着把茶叶蛋往她那边推推。

临春瞪大眼睛,转头看着蒋以声。

像是十分不敢置信。

蒋以声:“……”

他干脆又把茶叶蛋重新拿回来。

临春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像八百年没吃过饭一样,竟然盯着别人的早饭咽口水。

她决定不再去看。

然而早自习过去了,蒋以声没动那四个茶叶蛋。

第一节课过去了,蒋以声还是没动那四个茶叶蛋。

第二节下课的大课间,茶叶蛋完全凉了下来。

临春实在忍不住,给他递过去一张纸条。

【你不吃吗?】

蒋以声看着那张纸条沉默。

临春:“……”

两个人一起沉默。

“买多了,”蒋以声终于开口,“吃不掉。”

临春恍然大悟,又使劲地点点头。

蒋以声看看那四个用劣质塑料袋装着的、脏兮兮的茶叶蛋,又看看格外在意、不停询问的临春。

最终他拧着眉问:“你吃吗?”

临春慢半拍地表示不吃。

“你吃吧,”蒋以声直接把茶叶蛋放在她的面前,“我不吃凉的。”

作者有话要说:蒋以声:扔茶叶蛋/●

临春:飞扑!

蒋以声:逮住亲亲030

注①:“姐…黑(第二声)?”正确的发音是“姐…回?”

临春说话很不标准,那些错误的读音我会用谐音字代替,在作话里标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