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哭孝

沈成胥听到下人回报,沈晞在得知要求她守孝之后并无激烈反应,反倒乖乖地待在院中并不外出,便放了心。

他也弄清楚了,他这亲生女儿起初敲锣把事儿闹大,只因门房不让她进,她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昨日他叫她先回府,她不也乖乖答应了吗?若非赵王横插一脚,他早已将事情悄然压下,也不至于如今还要悄悄派人到处去宣扬自家丑事。

想到韩王世子这么好的女婿就这么没了,沈成胥依然忍不住扼腕。可他没办法啊,赵王插手,他能自保便已是最好的结果。

首先是将他家真假千金的事宣扬出去,待韩王府听说了,前来责问或如何,他也只能受了,虽说依然是得罪了韩王府,但还没得罪得那么彻底。

其次是将沈晞暂且以守孝的名义看管起来。一是找人教她些礼仪见识,将来也不至于太丢他的人,二是以此为名推脱掉赵王的谋算,要守孝怎么能跟韩王府议亲,三年内韩王府必定要跟旁人议亲,那不就拖过去了么?

至此沈成胥心安了一半,但品着往常他喜爱的君山云雾,却尝出了百般苦涩。

这下,无论是赵王府还是韩王府,两边都得罪了,好在都得罪得不算太狠。接下来便看两边如何反应了。

也幸好沈晞这边他可以少操些心,也该去看看宝音了。

沈成胥见到沈宝音时,她双眼都哭肿了,面容苍白憔悴。

一见到沈成胥,她便委屈又无措地轻喊道:“父亲……”

沈成胥叹息一声,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娇养大的女儿,沉声道:“宝音,昨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赵王在场,父亲也没有办法。”

沈宝音闻言眼眸中露出浅浅期待:“父亲……还愿意将宝音看做女儿吗?”

沈成胥凝望着已亭亭玉立的少女,叹道:“卫嬷嬷已畏罪自尽,这事便到此为止。”

眼泪夺眶而出,沈宝音低低泣道:“父亲……女儿、女儿不知该如何感谢父亲。”

沈成胥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只是,今后你的身份只能是沈家养女了。”

沈宝音却似是毫无芥蒂地仰头笑得一脸柔顺和感激:“能继续当父亲的女儿,宝音已很庆幸。晞儿姐姐吃了那么多年的苦,理应正名,沈家嫡女的身份本就是她的。”

见沈宝音依然如此体贴懂事,沈成胥着实欣慰。虽说真假千金一事教他上火,好歹真假两个女儿都很省心。

沈成胥又宽慰了沈宝音几句,叮嘱她近些时日还是待在家中静休为好,便匆匆离开。

沈宝音目送沈成胥离去,让贴身丫鬟退下,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缓缓擦去眼角的泪,微垂视线面容平静。

昨日她父亲说是要让她待院子里不要出去,韩姨娘却也看出了父亲对她尚有亲情,不曾派人严加看管,因此她昨夜偷偷去见了卫嬷嬷。

沈宝音缓缓抬眸,看着镜中自己那不够出众的容貌。

是在母亲去世后的某一天,她从镜中看到了卫嬷嬷,二人的容貌在镜中离得那样近,也因此显出了几分令她惊怕的相似来。

也是那一日,卫嬷嬷跟她说了深埋十五年的秘密。

她起初并不相信,可镜中二人的容貌越看越像,她难以说服自己。那也是她第一次对卫嬷嬷哭,惧怕地问,倘若被人看出她们二人长得像该如何是好。

第二日,卫嬷嬷便因脸烫伤而毁了容,只能在院中当个粗使婆子。但也因此,再没人能看出她和卫嬷嬷容貌上的相像。

沈宝音第二次对卫嬷嬷哭,是卫嬷嬷来跟她说,她说梦话说漏了嘴,她的外甥得知了当年事,卫嬷嬷还不怎么确信地说,她当年弄丢了沈府令牌,不知是否在女婴身上。

于是,沈宝音也开始担心那个女婴还活着,迟早有一天会找来。她与卫嬷嬷的容貌如此相似,那么当年那个女婴呢?只怕根本不需要多少人证物证,只凭一张脸便能作为证据。

她便哭着对卫嬷嬷说,她好害怕,怕那个女婴还活着,怕自己一朝坠落。

卫嬷嬷第二日便派了沈勇出去探访当年那女婴的下落。那之后小半年,她也总提着心,但或许没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昨夜是她第三次对卫嬷嬷哭,她说都是为了她,卫嬷嬷才落得如今局面,她不忍卫嬷嬷受苦,愿求父亲饶卫嬷嬷一命,她愿随卫嬷嬷出府当个普普通通的百姓。

卫嬷嬷当时便斥责了她,那是卫嬷嬷第一次对她说话那么重,卫嬷嬷要她安心。

她见状,就知道自己确实可以安心了。

今日一早,她果然听说卫嬷嬷自尽了,用的还是她昨夜给卫嬷嬷解开的绳索。

事到如今,她的身份没了,人人艳羡的亲事也没了,但至少她不能沦落为奴仆。卫嬷嬷的丈夫早死,如今卫嬷嬷也死了,没了卫嬷嬷在众人眼中出现,那么旁人便会逐渐忘记她曾是卫嬷嬷的女儿。

养女便养女,只要仍然顶着侍郎女儿的名头便足够了。当初韩王妃看中她做世子妃,也并非因她的家世,而是她的才情和名声,只要她仍然是侍郎府的养女,今后选个寒门俊才,应当不难。倘若她再多花费些心思,也并非够不上身份地位再高些的。

沈宝音从小便知道自己要什么,刚得知自己身世时,她也曾惊恐彷徨过,但几年下来,她也并非毫无心理准备。

并未到最糟糕的境地,至少父亲还当她是女儿。

沈宝音望着镜中的自己,想到沈晞那张哪怕衣着寒酸也遮掩不住的美丽面庞,不甘地咬住了下唇。

但很快,她又轻轻吐气放松下来。

沈晞只是比她多了那张脸和家世,但偏偏少的那十七年养尊处优的日子浇灌出的仪态才情却是更重要的。

她确实只是下人的女儿,但她有才女之名。沈晞确实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但旁人只会嘲笑沈晞出自乡野,粗鄙不堪。

将来她定会嫁得比沈晞好。

被沈宝音惦记的沈晞这一日表现得很是乖巧,唯一提出的要求是送几本话本来,她要找点事情做。

红枫心中惊讶沈晞竟然还识字,面上却什么都没显露,自去寻了三小姐,她那里有些放久了早被冷落的话本。

沈晞拿到话本,是一些才子佳人的本子,她都没看过,反正是打发时间,便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待到下午,她睡了很长的一个午觉,醒来刚好吃晚饭。说是守孝,吃食上倒没有说全给她吃素的,有肉有菜,味道很不错。

沈晞吃饱喝足,在院子里溜达了几圈,便又回去睡觉了。

红枫和绿柳见状,不禁暗中想,这位怎么就这么能睡?

天色渐晚,各处都点起了灯笼,沈府也逐渐安静下来。

因前一夜沈晞说不习惯有人守夜,红枫和绿柳便都回去睡了,今夜也是如此。

沈晞睡饱醒来的时候差不多是半夜,这个时间点,外头很是寂静,绝大多数人已进入梦乡。

她伸了个懒腰,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先前拿一钱银子从闲汉手中买的小锣。

让她守孝可以啊,但她“家乡”的守孝习俗可跟京城不同呢,总要让他们感受一下世界的参差嘛。

沈晞拿了锣,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间,红枫和绿柳在自己的房间睡觉,没人知道她起来了。

而院门口的两个粗使婆子见沈晞安分得很,晚上将桂园的院门一栓,便一个回去睡,一个靠在院门旁睡着了。

沈晞脚步很轻,打开院门也没有吵醒那婆子,她走出桂园,往夏驻居行去。

这一路上,除了有懒散巡夜的小厮,并无旁人。沈晞轻轻松松便躲过,到了夏驻居外。

夏驻居离沈成胥的书房不远,沈成胥晚上通常在这两个地方睡觉,这还是那一日韩姨娘几人聊天时透露的。

沈晞站定,清了清嗓子,锵的一声对锣敲下第一下,随后嘤嘤嘤哭泣起来:“母亲,您怎么这么早就去了,女儿还没来得及见您一眼,女儿好想您啊!”

她身体很好,声音很响亮,但偏又带着幽怨和哭腔,在寂静的夜里突然响起,能把睡眠不够沉的人吓得一个激灵醒过来。

沈晞不等什么反应,再敲了一声,锣声响亮,她继续嘤嘤道:“母亲啊!倘若您在天有灵,便回来看女儿一眼吧!”

她敲一下,便念一句,没等她说几句,整个侍郎府都快被闹醒了。离侍郎府近的一些人家,也隐约听到了那穿透力很强的锣声。

沈成胥沉着脸披衣起身,匆匆跑出来呵斥道:“沈晞!大半夜的你做什么!”

沈晞望向沈成胥,乖巧回答道:“这是我家乡的习俗,为母亲守孝要哭孝,半夜敲够九九八十一道锣。父亲,我还有七十三道,您等等,马上就好了。”

话音刚落,沈晞重重一敲小锣,锵的一声,震得沈成胥骨头都抖了抖。

任谁被大半夜吵醒都会有脾气,沈成胥蹙眉斥道:“京城便没有这样的习俗,快回去睡觉!”

沈晞神情乖顺,但语气却很坚定:“不行的父亲,这是女儿对母亲的悼念,若女儿连半夜起来给母亲哭孝都做不到,那便是枉为人子!”

她说着,便不理会沈成胥的冷脸,继续边敲锣边嘤嘤哭泣。

沈晞闹出的动静这样大,除了沈成胥之外,府中主子下人都来了不少,韩姨娘与沈成胥同睡,慢了一步出来,见沈成胥气得胸口起伏不定,连忙上前来安抚,只是在沈晞的锣声中,她安抚的声音也显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周围的下人面面相觑,没有主子的命令,也不能对沈晞做什么,只见一群衣衫不大整齐的人围着一身白衣穿戴齐整面色红润的沈晞,几乎有些茫然地听她边哭边敲锣。

沈晞的“枉为人子”这句大帽子压下来,本就以孝道逼沈晞闭门不出的沈成胥一时竟也说不出什么来。

在一道道锣声中,他不禁心生困惑,他这个女儿明明先前挺乖巧的,怎么如今会如此闹腾?就真的如此孝顺?

九九八十一道锣声在众人的瞠目下终于结束,但因持续得久,哪怕她已停下了,众人耳边似还能幻听到“锵——”“锵——”的锣声。

沈晞因吃饱睡足而精神奕奕,仿佛还有些意犹未尽,她冲脸色难看的沈成胥道:“父亲,今日的哭孝结束了,女儿回去了。您也早些安歇,您明日还要上值呢。”

她说完扭头便走,很快走出了众人的视线。

沈成胥这时候才气得怒斥道:“岂有此理!”

他这两日因真假千金一事有些失眠,才睡着不久便被这样吵醒,脑子里都是嗡嗡的,反应也慢了不少。

下人们一个个惶恐地低下头。

沈成胥挥退了下人,等被韩姨娘搀着回到房中,他不禁迁怒道:“静儿,你安排的下人怎么回事,竟放晞儿大半夜出来胡闹!”

韩姨娘心道,是老爷您颇为自得地说过沈晞乖顺,我不过是按老爷您的吩咐安排罢了,怎的又成了我的不是?沈晞又不是我生的,那么胡闹能怪我么?

然她面上却自责道:“是妾的不是。只是,晞儿毕竟是刚认回来,妾也不知要如何管教才妥当……”

沈成胥脑子里还有锣声,当下气愤道:“让人看好了,莫要玩忽职守!明日绝不可再放晞儿出来胡闹!”

韩姨娘犹豫道:“若晞儿强闯呢?”

沈成胥烦得很:“两个粗使婆子还怕按不住一个小丫头?”

得了准话,韩姨娘便道:“妾知晓了,明日便再多派两个婆子看住桂园。”

沈成胥这才作罢,躺回了床上,只是先前好不容易出现的睡意早已消失,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满是锵锵的锣声,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待天快亮了才勉强睡着,出门去当值时脸色都是臭的。

除了必须早起的沈成胥之外,这一日沈府的主子们集体起晚了些,个个脸色不怎么好。

这其中自然不包括沈晞。她面色红润有光泽,心情好精神好,哪怕顶着红枫绿柳和几个婆子幽怨的眼神,也自得其乐看话本看得开心。

她边嗑瓜子边想,这才哪到哪,这不过是个开始啊。

作者有话要说:沈晞:我,大孝子,打钱。

我大概是二阳了,嗓子难受两天了,今天就少一点。之前每章六千字还有读者嫌弃少,给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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