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梨出来后,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到了万魔窟的边缘。听说往里魔界的地盘,阵法不计其数,魔兽数之不尽,越深处妖魔等级越高。很多修仙者误入其中,想要逃出却不得其法,困在其中,直至死去。
两人出来,朝最近的小镇走去,一路平静。
另一头,一队慢吞吞的牛车队沿着坑坑洼洼的山间小道往前走。
“爷爷,多久能到镇上啊?我好饿。”
捆满家当牛车上,瘦小的娃娃挤在比他稍大的酸菜缸里,睁着因为瘦小显得更大的眼睛渴望地望着杨牛力。
“过两天就能到。”杨牛力笑笑,从包里拿出一块干饼,干饼经过几天,变得更硬了。
杨牛力花了点力气,才掰下半块给他:“吃点饼,等到了镇上,爷爷给你买肉包子吃。”
虽然有些失落,但娃娃还是乖巧地接过没滋没味地饼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装着干粮的袋子。他只吃了个半饱,却很懂事地没有继续要。
“爷爷,我想出去。”娃娃在缸里坐了许久,屁股都坐疼了。
“乖,再忍忍,我们要快点赶路,不能停太久。”杨牛力温和地安慰自己的孙子,心里却忍不住忧虑,只盼着这剩下的两天能如之前一般平平安安。
可惜天不遂人愿,就在几乎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身后传来惊恐的惊叫声,几乎能让听到的人能幻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杨牛力一骇,将被惊吓到的孙子用力往缸里一按,娃娃被磕到头都顾不上,扯来盖在牛车上的破布将缸口盖好,呼吸急促地叮嘱,“乖孙,躲好,不要出来,也不要说话!千万别出声。”
杨牛力用力咽了口水,转头,看向短短时间就血气弥漫的车队,胸口起伏着。将横在牛车上的扁担拽下来,攥在手里,费劲地咽了口唾沫,冲着那边的妖兽踉跄奔过去,正见一只魔兽正在吞吃村里人的血肉,碎肉鲜血染了一地。
他目眦尽裂,高举扁担,狠狠地敲在妖兽头上。
纹丝不动。
手震得发疼,开始发麻,胸口好像也跟着疼了,裂了。
妖兽缓慢地转过头,宛如牛头,巨眼,尖角,牙长一尺,染满鲜血的唇齿带着狰狞的皮肉,杨牛力心中更怕,却紧了紧手里的扁担,大喊着去死用尽全力砸下。
下一瞬,扁担被尖锐的兽爪抓住,兽甲反射光线格外刺眼,他被刺了一下,接着像个脆皮黄瓜被狠狠甩出去,砸到地面上似乎能听到骨头错位声。
与此同时,腥口獠牙大张。
他恐惧到尽头只剩下愤恨,恨死了妖兽,痛恨自己的无力,痛恨不知孙子能否平安活下去。
不过一瞬,脑子闪过太多不甘心。
却见下一瞬,近在咫尺的兽头仿佛被庞大的力量用力往后拖拽,腥热的粗鼻臭气扑在他脸上,他与那双巨眼对视,里面同样不小眼珠带着点滴溜溜地转着。
他的茫然余光中,看见兽角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握住,那只纤手看似娇柔易折,仿佛轻轻一折就要断了,此时举重若轻将妖兽从他身上掀开。
速度之快,他感到到那刮过的风,不知所措地望着从天而降的白衣少女。她却看也不看他,青丝扬起,她右手白刃一个横斩,在他们眼里凶残可怖的妖兽瞬间便头身分离。
她将妖兽身体轻轻一踹,巨大如半山般的妖兽身躯便飞出去,凶狠地砸在正在觅食的另一只凶兽身上,那只撕咬中的妖兽不堪重击,在瞬间两两叠加砸到地上。
得救了。
庆幸涌上来,杨牛力费力爬起来,欢喜近乎要大哭。他运气不错,那一摔没摔碎他这把烂骨头,现在又有仙人救了他的命。
没了他,他的乖孙孙可怎么办啊。
他费劲地挪回牛车边,小心地护着缸。
娃娃把头上的布掀开一角,懵懂的大眼睛不安地看向杨牛力。
杨牛力给他安抚一个笑,劫后余生说:“乖孙,有仙人救我们的。”
那边,花梨正在处理最后一只妖兽。
从万魔窟出来,行至此处。
前方忽然传来惊恐的呼叫声,撕心裂肺的哭泣,夹杂着妖兽的嘶吼,修仙者耳目清明。她甚至能听到尖牙刺穿撕咬骨血,骨头在在牙齿间被咬碎的咀嚼声。
那瞬间,她条件反射地御剑加速掠去,转瞬长剑横扫,将一只正在扑向孩子的妖兽横妖斩去,剑刃上的灵力疯狂暴动,将妖兽彻底炸开。
她一个翻转,翩然飞跃牛车,堪堪来得及扯住正要咬下老人家的妖兽角,再一剑将它头斩去。
在将剩下的两只解决,花梨落地,收剑,皱起眉望着一地的残体,心下一沉,只是四只连灵识都尚未修炼出来,只凭兽性暴食本能的低级魔兽罢了,如若她没来,就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一整个车队覆灭,凡人在它们面前是何等的渺小。
一个为了保护孩子而丧身的母亲,鲜血将她的衣裙染红,瞳孔保留着生前惊惧的模样,她的孩子还趴在母亲身上,放声大哭,旁边的丈夫椎心泣血。
幸存的凡人跪下地下,拳头垂打地面,又哭又笑的。庆幸还活着,又悲痛体温还未彻底失去,上一刻还鲜活的亲友的离开。
个个皆是一脸后怕和疲惫,身上的衣物布料粗糙,一些牛车上甚至绑着锅碗瓢盆,风尘仆仆赶路的模样。
她看见了一只被绑在车屁股上的老母鸡,被妖兽惊得还下了个蛋,碎了一地。
一片狼藉。
不少人回过神来,纷纷聚集过来,擦着泪跪了一地。
“谢谢仙子!”
“要不是仙人来救,我们都要死了。”
“请受我们一拜。”
即使知道这个世界凡人对修仙界的敬仰和推崇,但是每次这种跪拜还是让花梨头皮发麻,万分不适。
她连忙让他们起来。
一位眉目慈善的老者走上来,身后还跟着个瘦小的大眼睛孩童,好奇地看着花梨,在花梨望过去时,便羞涩地往老者身后躲,躲了躲,脑子又探出来,紧张地望着她。
花梨温柔地朝他笑笑,他一惊,原本就大的瞳孔瞬间更大了,然后才反应过来,害羞地红了脸,慌慌张张地努力把嘴角咧到最大。
有点逗。
花梨想。
老者来到花梨面前,拱手朝花梨卑微地笑笑,又看向她身后,脸上有几分期盼和拘谨:“多谢仙人相救,我们感激涕零。不知能否冒昧问问,两位仙人这是打算要到哪里去?”
两……两位?
花梨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身体瞬间僵硬。
完了完了!
她怎么忘了她还有一位“同伴。”
她刚才好像当着魔尊的面,把他小弟干掉了……
花梨嘴角挂着尴尬地笑,慢吞吞地转身,看向身后的少年,只是他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而是看向人群里。
她刚想去看他在看什么,他已经收回目光,眼眸无波无澜,顺着那个方向,她只看见那个扑在死去母亲嚎啕大哭的少年。
她可不觉得君扶玉会在意凡人的死活,毕竟大魔王冷心冷肺,谁也不放在眼里。
也许是嫌烦了?
花梨奇怪地收回了视线,和君扶玉冷淡讽刺的目光对上了……
她莫名有种被看透的感觉,头皮微紧,呼吸都有些不畅了,只得尴尬一瞬,抿唇,讪讪冲他笑。
嗯……怎么办好呢该死的:)
她自动找话题:“这里太阳有点烈,怪热的,你要不要到边上休息一下?”
他没有回她,也没有离开。
花梨:“……”
过了一会儿,他收起了那原本要算账的意思,脸上兴趣缺缺的,大约还有点因为过于吵闹的不悦,就是这样……
对,没有任何想要毁天灭地,将这里的凡人干掉的意思,堪称温和。
比起想干掉这群人,他好像更倾向于干掉她。
想到这里,花梨莫名松了口气,紧张趋向平静。
在一旁在边边等候的老者牵着自个孙子,战战兢兢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察出两位仙人之间气氛似乎有些不动,好像彼此间气氛不是很和谐。
他等了等没等到回复,尴尬地抿着略微干裂的唇,却还是厚着脸皮又问了一遍:“两位仙人可是要去最近的火云镇?我们从牛羊村举村过来,前阵子我们村妖魔袭击,村里人没了大半,不得不举村到镇里讨生活。不知仙人能不能与我们同行?”
说到最后,念叨伤心处,忍不住潸然泪下,怕被嫌弃,诚惶诚恐地举袖擦拭。
“啊,哦。”花梨反应过来,这次不敢再自作主张了,眼睛堪称乖巧地看向君扶玉,试探着问:“你觉得呢?”
君扶玉不耐道:“你问我?”
花梨只当觉察不到他语气的讽刺,笑得比头顶的太阳还热烈明媚:“当然。”
这语气和姿态可礼貌了,仿佛做什么把他放在第一位,可刚才完全没想起有这么个人。
其实花梨也自觉无辜,毕竟谁头上突然来了个老大,何况也算不上心甘情愿,一时肯定也会不习惯的。
气氛突然就安静下来了,
可即使如此说,花梨也忍不住期盼地望向君扶玉,因为她下意识举动,那个老人也用同款眼神望着他,然后君扶玉就被一圈人以同款眼神凝视。
里面的清晰热烈而明亮,这些情绪甚至都不动脑子想,直接从眼睛里溢出来了,里面不乏有觉得他是救世主的。
如果是一般正道的修者,在这样的目光下,早就妥协了,并且豪迈地在承诺了,但是君扶玉是魔,生而为魔。
他微歪着头,笑,似乎有些稀奇,笑里还有些许残忍,他确实对杀了他们没有兴趣,动一下手都嫌麻烦,但不代表愿意护他们一路,这是两回事。
他望向花梨,笑是毫不掩饰的坏:“既然你问我,那我……”
花梨突然向前,以凡人看不见的速度将乾坤袋里的糖包拿出来:“你现在想不想吃糖?或者,你要不要试试看……”
她忽然转头看向杨牛力:“你们多久才能到镇上?”
杨牛力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但是还是立马接上了:“两天,两天就能到。”
她转回去,用近乎诱哄般的语气:“你想不想给了两天糖果自助游,就是随便吃的那种……两天。”
君扶玉一顿,眯着眼眸和花梨对视,花梨紧张,只能抓紧手上的糖果袋用以给自己勇气,十分地悲凉心酸。
她自然知道君扶玉是不爽的,就算是有诱饵,但本质上他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讨厌人胁迫自己。上一个敢这样做的,已经在万魔窟中被撕成粉碎,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了。
看君扶玉似乎没有要妥协的意思,她装作不在意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既然不愿意,我也就不勉强了。”
她低下头,就要放回乾坤袋里,只是比起刚才拿出来的动作,现在她要慢得多得多。
她知道君扶玉看得出来她的心思,她也不怕他知道,就要放进去了,君扶玉还是没动静,花梨不禁失落,果然是她高估了这个筹码。
正打算放弃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少年清越的声音:“姐姐。”
听到这个称呼,她瞬间毛骨悚然,下意识看过去,发现君扶玉看了眼杨牛力,又看向花梨,微笑:“我自然听姐姐的。”
杨牛力立刻把那眼神搬运过来,握拳浮夸赞叹:“原来是姐弟,怪不得都长得如此天资非凡,当真是天上的仙人下凡。你们必定一位长得像母亲,一位像父亲。”
花梨:“……”
“敢问两位仙人名讳?”
“花梨。”
“君扶玉。”
杨牛力:“……”尴尬地笑笑。
尸体自然是带不走的,只能就地掩埋,花梨和君扶玉在边上看着他们将亲人朋友的尸体埋葬,没有伤心的时间,留要匆匆收拾散乱的物件。
花梨看着正在忙碌的人,又看向边上吃糖的君扶玉,现在还有种不真实感,竟然就这么成了么?
她目光落在糖袋上,忍不住想,下次还是多备上一下,真能保命的感觉。
尽管她只是隐晦地瞥了眼,但是还是被捕捉到了。
君扶玉没看她,悠悠道:“姐姐在想什么?”
花梨没说话。
君扶玉突然伸手抓来,花梨一骇,躲避的念头还来不及出现,他的五指已经扣住她细细的脖颈,在这么热烈的阳光下,他的肌肤却冰凉。
她无意识地抓紧手上的剑,在要挥出去的那一刻硬生生地停住了,让自己身体放松,挤出个笑:“干嘛。”
君扶玉往下瞥了眼她手,微微一笑,赞叹道:“意识不错,可惜太慢了。”
花梨僵硬地维持着笑:“你说得有道理,我会努力的。”
君扶玉打量着她的表情,嫌弃道:“姐姐这笑得可真难看。”
妈的,我也掐你试试,你倒是给我笑一个好看的!
这下花梨表情怎么都维持不下去了,眼睛里也控住不住的恼火,
君扶玉无辜得眨眼:“现在倒是比刚才好看了些。”
花梨:死变态……
君扶玉松开了手,花梨的脖子获得了自然,但仍有丝丝抽痛的感觉,她马上摸上脖子,怀疑被掐红了。
虽然这种伤在修仙者体质上算不得事,过一会儿就会消了,但是花梨还是非常的不爽。
“姐姐倒也用不着这么委屈。”君扶玉刚吃完糖,眼眸简直像是有糖化开了,语气却非常不屑,“刚才姐姐的自作主张,我不计较,但总要收点利息吧。”
花梨:“……”
“只是,”君扶玉不满道,“姐姐这般弱小又爱多管闲事,我真怕哪天姐姐会没了。”
花梨大概有些习惯了,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不会的。”
老娘会活得比你长。
“那姐姐要好好努力了。”这人听到花梨的话,不以为意道,“起码要比现在强一点,要不我会有点小麻烦。”
即使他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但是花梨没法忽略他话里的肃杀。这强一点,绝对不会只是一点,这个小困扰,于她而言可能攸关性命。
跟大魔王相处可真是麻烦啊。
不过,花梨往前走了两步,落在阳光里,阳光在她身上好似更加明亮了,她忽然回头道:“放心,我比你更渴望变强。”
君扶玉有点意外。
花梨还在注视他:“难道你觉得,有人比我更在乎我的命吗?”
君扶玉勾着唇,把手里的糖包抛着玩,没看她,没回答她的问题,似乎觉得她这样难得露出点尖牙的模样有些意思。
可真会气人。
不想接着谈,这人怪没意思的,只顾自己高兴的人渣。
花梨瞥了眼糖包,随意扯了别的话题:“不同颜色是不同的味道,黄色是橙子的,你要不要试试啊。或者白色也行,是苹果口味的哦。”
君扶玉还是没说话,挑眉瞥了她一眼。
花梨不入心道:“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味道吗?或许下次我可以试着做出来。”
君扶玉懒洋洋地含着糖,狭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彻底盖住那双懒散却也敏锐的墨瞳,挡住了所有人的窥探,姿态一时间开始疏离而遥远,在拒绝她,像在认真思索思索,像在神游,又似乎沉浸在某种回忆中。
花梨有些反应不过来,一丝意外飞快闪过,又很快消失不见。她没出声继续询问,可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倒也不算意外,心想算了,其实她倒也不是很在意,本就随口问,不回答最好。
过了许久,花梨看着杨牛力他们已经将死去的人简单的安葬好,又跪下来磕几个头,正把孙子往缸里放,准备出发了,便听见少年声音随意道:“桃。”
花梨迟钝了片刻,才慢悠悠地想,竟然真的有答案的吗?
接着又是,一个桃子味需要这么长的答案吗?
然后,等等!桃子!
她想到了什么:“好。不过现在没有桃子,桃子的季节刚过,需要等到下一年。接下来就请你先将就一下吧。”
将就到,桃子成熟时。
君扶玉抬眸,看过来,懒洋洋与她对视片刻,摇摇头,哼笑了下。
花梨确实有点紧张,感慨大魔王敏锐的观察力,脸上却不露半分,随意一般:“等到下次桃子成熟吧,成熟新鲜的桃子做出来的会很好吃。”
君扶玉静默片刻,微微嗤笑了一声,大约是不屑:“知道了。”
说完也不再看她,百无聊赖地望向不远处的湖泊。
眼前一片波光粼粼,是阳光洒在水面上,是耀眼的金色。几只青色鸟儿,不知道被什么惊扰,瞬间从湖水中飞起,掠向远方。
忽然从某处窜出一只更大更强黑的鸟,眼看着就要将落在最后的青鸟抓住,可那鸟儿却极富技巧地一拐,窜进灌木间溜了,反而那只黑鸟,措不及防狠狠撞了上去,撞个头晕眼花。
花梨想。
至少……至少她可以等到下次桃子成熟时。
她还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