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棠身量不矮,一米六八的身高在女生中已算得上高挑。
可站在一米八六的卓熠旁边还是矮了一截,她想双手掰正他的脸与他对视,就不得不踮起脚尖,丰盈的胸脯紧贴上前。
重心有意无意,虚虚地往他身上移了一部分。
卓熠呼吸凝滞,下意识地节节败退,一不小心忘了身处玄关,后背“啪”地怼到半步之距的墙面上,慌不择路似的,撞开了客厅顶灯的开关。
此时正值白日当空的上午,别墅的落地窗采光条件又好,本就是光线明亮的情境了。
再辅之从二楼房顶直垂下来的琉璃吊灯,卓熠眯了眯眼,只觉得眼前近在咫尺的姑娘在发光。
邵棠邵棠,她同他说过,她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取自一首叫做《春寒》的诗,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
她父亲邵文斌是军医,希望她虽生为女儿身,却也别跟普通人家娇里娇气的小女娃一样。
不说非得不爱红装爱武装,但也不能失了气节和傲骨,要做个坚强果敢的孩子。
卓熠一直觉得她的名字取得好,哪怕是二人刚相识不久,她还尚未对他透露其中深意的时候。
因为自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她在他眼中就是个海棠花般漂亮明艳的姑娘。
鲜活,纯挚,澄澈,是他投进眼中心间的一道阳光,映照他的整个少年时代都精彩纷呈。
现在也一样。
即便明知她能说出这句“我认定的男人,做什么都不会错”全仰仗于她暂时忘记了他退伍的真原因,他依然忍不住为之心口怦然。
目光落在她瓷白的鹅蛋脸上,注视着那双因为失忆而愈加不谙世事的眸子,他根本舍不得移开片刻视线。
……他有多久没如此近距离地看过她了?
五年十一个月零十八天。
卓熠在心里自问自答。
他不是故意去数,只是他忘不了那两本原本象征他们幸福结合的结婚证被民政局工作人员印上注销刚戳的日子。
在那之后,他当真像个如周晨骁所说的变态,只敢远远望着她,尽他所能,让她活得稍微好过些……
“阿熠,你如今在从事什么工作啊?”
他的心思千回百转,完全想不到他们之间感情可能出问题的邵棠倒神色悠然。
纤细手臂再自若不过地绕到他身后,瓷白食指落在适才被他碰开的开关上,按熄了放之白天终归有些晃眼的吊灯。
棚顶一闪,客厅里的光线瞬间回归常态,一并把卓熠那颗如坠幻境的心瞬间扯回了现实。
喉咙里不知为何泛起苦来。
从他的角度俯视过去,她越过他去关灯的动作像极了犹抱琵琶的半个拥抱,只可惜他早已没有了能够顺势将她圈入自己怀中的福分。
非礼勿视,非礼勿动。
卓熠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身体不着痕迹地往被她拦住的另一侧移动:“就是家里的买卖,我退伍回来接手了。”
“我记得你说过,是关于汽车配件汽车组装的?”邵棠思虑片刻,仿佛不是很确定自己的这部分记忆有没有出错。
不管怎么说,她没再做更让他情难自持的举动,卓熠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后又“恬不知耻”地一阵失落,点头予以她肯定的答复:“现在还拓展了一些别的业务,不过也都是汽车方面的。”
邵棠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她不知道丢失的那六年记忆中自己有没有因为卓熠的耳濡目染而多些对相关方面知识的了解,反正这会儿是半点印象不剩了。
索性不再追问,把刚刚玩闹时摘下来的眼镜还给卓熠,踩着不怎么合脚的男士拖鞋继续在别墅里闲逛。
所以,第一关算是过了,接下来是第二关……
卓熠紧张地跟在她身后,看她“视察”完一楼的客厅,餐厅,厨房和阳台,好像没察觉出什么问题,又迈上了前往二楼的旋转楼梯。
“二楼是起居室,衣帽间,健身房,书房。”
卓熠昨晚特意准备了半宿的解说词总算派上了用场,一间一间为邵棠拉开房门介绍。
“书房旁边还有个阳光房,我在书房里办公的时候,你……比较喜欢在阳光房里看看书刷刷剧。”
为了在这幢一贯只有他独居的别墅里添些两个人的生活痕迹,他昨天布置好其他房间后还特意拽着周晨骁去了趟花鸟鱼市,挑挑选选一个多小时,可算搬回了眼下的几盆盆栽。
知道她喜欢不但能开花还能结果的,拢共选了两盆草莓树两盆橘子树外加一槽小南瓜。
再想多选周晨骁老婆没让,说他是无良资本家压榨她老公免费劳动力,她老公除了保家卫国的力气都得留着给她,累傻小子的活儿他痛快点去找别人干。
于是他只能暂且歇了为阳光房增添更多生活气息的想法,转而迈入街口的书店,又打包回来二十多本精装书。
同样是邵棠二十岁那会儿喜欢看的。
爱伦坡阿加莎斯蒂芬金,别看她样貌温婉气质文静,但和文艺少女偏爱的张爱玲林徽因无缘,惊悚悬疑类的小说才是她的心头好。
“咦,这不是《长眠医生》吗?《闪灵》的续作,我刚好看到一半。”
逛到书房,邵棠的注意力果然被书架上绝对符合她,也只符合她阅读品味的小说吸引。
兴冲冲地拿下来翻到自己读到的部分,突然反应过来她说的事情貌似发生在六年前,便有点好笑地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下。
“瞧我这个脑袋,又一不小心忘记我失忆了。”她明眸善睐,娇憨尽显,“阿熠你别介意哈,等我过段时间恢复记忆就好了。”
等你恢复记忆……
她说者无意,卓熠作为听者却腹热肠慌,在心里暗暗祈祷在那之前自己能够做得足够好,至少别叫她想起所有事情之后更觉他面目可憎。
“那个,阿熠,你发现没有,这六年来你变了很多,我却好像没怎么变的样子?”
邵棠在他出神的时候逛完了二楼尽头的健身房,指着昨天他送周晨骁回家,顺手从他家里抄回来的瑜伽垫说:“我还在练瑜伽呀?”
不比大她两岁的哥哥邵荣打小翻墙爬树登高无师自通,邵棠的身体协调能力一直不太好。
大二刚开学时听舍友说练瑜伽可以改善,两个小姑娘就手拉手拿着校门口接到的健身房传单报了团课。
卓熠当时已经和她互有好感,部队和她的学校又都在北京,每逢周末可以外出的半天便小心翼翼地避开邵荣和周晨骁,偷溜到她学校找她。
有一回他到得早了,看时间充裕,直接去她上团课的健身房等她下课。
老实说压根没顾上评判她练得如何动作有没有到位,他那时满眼都是少女被修身瑜伽服包裹的优美胴体,晚上回到部队还燥得一宿洗了三遍冷水澡。
她如今练不练瑜伽卓熠不知道,但在周晨骁家的客厅里瞧见这个半新不旧的瑜伽垫时他鬼使神差地给拎上了车。
他想,如果他们从未分离,他一定爱极了她穿着瑜伽服坐在瑜伽垫上对他笑的模样。
假设太蛊,卓熠不免沉沦,丝毫没意识到二人之间的话题滑向了一个有点危险的方向。
瑜伽之前邵棠可是还感慨了一下二人这六年间好像全无同步可言的变化趋势。
都不怪她稍有不慎就会产生自己并没失忆,确实还身处双十年华的错觉。
这间别墅里关于她的一切都给了记忆明明只到二十岁的她十足的熟悉感,除了面前的卓熠,好像不存在其他昭示她已经来到了六年后的东西。
她面上显露出些许疑虑,大约半分钟,终于叫被她惑走心神的卓熠追根溯源,意识到她前半句话说了什么。
从生活用品到四季服饰再到家居陈设,他自以为准备稳妥,但邵棠好像总能精准抓住他的盲点。
让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昨晚临了临了还从周晨骁家顺手牵羊瑜伽垫时,周晨骁那人小鬼大的老婆摇着头评价给他“过犹不及”四个字。
他那时没想通,以为小妮子是不爽他不仅使唤她老公当苦力,偏还要出于一些东西需要“做旧”的考量从他们家“连吃带拿”。
不成想她此言还真没掺小心眼儿,是一本正经地在给他提醒。
他只想将所有细节安排得圆全,却忽略了六年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东西,过犹不及,保留一些与邵棠六年前习惯不符的布置才正常。
为了掩饰心虚,卓熠边思考对策边戴回了刚才一直捏在手里的眼镜,食指指尖在邵棠摸过的鼻托处轻推,一时半会儿没能给出合理的说辞。
幸好这次竟也和刚才一样,不待他绞尽脑汁将谎撒圆,根本想不到去怀疑他的邵棠便其先一步,道出了一个足以骗过她自己的解释。
“不过我这几年一直在国外上学,应该每年回来住的时间也不长吧。”
邵棠想当然地将一切不合理之处归咎于他们二人近几年基本以异国恋为主的婚姻生活。
留美医学生通常课业繁忙,她在哈佛深造的又是出名难读的外科临床方向。
不出意外每年能按时休足一两个月假期就算导师开恩,保不齐卓熠还会带她四处旅旅游度度假。
所以这栋房子的布置才叫刚好丢失了留学后记忆的她感觉不到违和,乍看上去仿佛变的只有卓熠,而她原地踏步了六年。
某种程度来说也是件好事,毕竟医嘱凿凿,她恢复记忆怎么都需要三个月到半年,不那么陌生的环境她现阶段待着更加安心。
“对了,阿熠,你下午安排其他事情了吗?”
住处熟悉完毕,邵棠步履轻快地走进最大的那间卧室里,踢掉拖鞋的模样仿佛一个调皮的小女孩儿,把自己摔在柔软的大床上舒舒服服地弹了几下。
卓熠一直处于生怕唐突了她的状态,人是跟进了主卧,却连离床少说五六米远的椅子都没敢坐,只笔直地站在门口回答她的问题:“没,是发现缺了什么东西,需要我买回来吗?”
邵棠摇摇头,瞧见有几捋鬓发因为她刚刚的动作散落了下来,便拿手指绕了绕,漫不经心地往耳后掖。
“冰箱里是缺了点食材,不过不着急,我在想你待会儿不忙的话我们中午可以出去吃,然后下午你再陪我逛逛超市,我们买些蔬菜水果,夏天是吃草莓的季节呢,看见咱家种的草莓树就想吃草莓了。”
许是父亲是医生的缘故,邵棠自小养成的饮食习惯十分养生。
不像现在的好多女孩儿那样深加工零食不离嘴,倒是很喜欢各种各样的新鲜水果,尤其草莓,是她的最爱。
卓熠像是又忆起了什么,眼神微微发着怔,瞳孔隐隐闪烁出一点微光。
“好。”他说,“那你先休息一会儿,我们十一点半出发?”
邵棠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才上午十点,时间完全来得及:“我想先洗个澡,虽然伤口基本愈合以后在医院也洗过,但出院需要点仪式感,不从头到脚再洗一遍总觉得缺点什么。”
“没问题,你慢慢洗。”卓熠生硬地对她扯出一个笑容,“干净的衣服衣帽间里有,洗好了叫我,我在一楼客厅等你。”
说罢,他没有给邵棠更多察觉出他不对劲的时间,背过身去快步下了楼。
……
其实也谈不上多么沉痛的回忆,他无非是想起了过去和邵棠分吃草莓的事。
草莓的花语是永远的爱情,所以邵棠每次在他身边吃都会无论多少,态度强硬地把一盒草莓平分成两份,以此寄托她盼望他们能够永远在一起的愿景。
永远的爱情,对终究辜负了她期许的他来说多么讽刺,是以离开她之后,他连融了草莓调味的鸡尾酒都没沾过。
上百平的空旷的客厅里,沙发上的卓熠脸色灰败,明明楼上是格外引人遐思的哗哗水声,却颓然地阖上了眼,没有胆量动半分他不配生出的欲念。
大约二十分钟过去,卓熠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整颗心正摇摇欲坠,一开始还以为是幻听,直到那个声音又叫了两次,语气一次比一次急切。
“我在,出什么事了?”卓熠忙静心敛神,“嚯”地站起身来。
别墅里只有他和邵棠,叫他的人是谁毫无悬念。
她急着叫他,叫得不明所以的他比她更急。
男人匆匆踏上楼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可也不知怎么的,听到他答复的邵棠反而不再言语,直到他人已经站在了卧室门外,才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吞吞吐吐地开口。
“阿熠,咱家衣帽间里的内衣好像都是很久之前的了……”
邵棠到底只保留到领证不久的记忆,哪怕心知肚明已经结婚六年的二人不该因为这件小事扭捏,还是有点迈不过那道害羞的坎儿。
好半天过去,她总算把自己羞过了劲儿,小小声地继续将话说完。
“尺码我现在穿有点小,后面的扣子不好扣,你……能进来,帮我扣一下吗?”
卓熠:“……”
须臾呼吸间,他气血翻涌直冲脑门。
什么配与不配,此刻尽数将这些抛诸脑后的他只想狠狠打自己的脸,王八蛋吗不是,简直色胆包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