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我呢

冉韬做得很好,他把事情办得出乎意料得漂亮。

不过想想这也很正常,毕竟是未来能当开国皇帝的人,在如何收服人心这方面技能点必定是加满的。

这会儿点满技能点的冉韬(未来皇帝版)正在杨嫣这里报告最近阶段的流民情况。

冉韬这报告间隔不是特别规律,有什么进展才会回来说一说,开始那段时间不怎么回来,但是后来倒是挺频的,平均下来大概一周一次,粗粗一数这也有七.八回了。

说实话,杨嫣有点不太适应。

赈济流民是好事,但是过程绝不温情脉脉。随着时日的推移,冉韬身上的气势越发锋锐冰凉……也陌生。

到了现在,杨嫣已经很难从对方身上找到那个总是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的冉二的影子,反倒是对对方未来身份的认知越发清晰。

杨嫣还能怎么办?她只能抱紧瑟瑟发抖的自己,试图做个“给钱爽快、还没屁事,给下属提供足够上升通道和施展空间”的完美老板,就比如说现在,她就连连答应“嗯嗯,我知道了”“做得很好”“要不要再送些粮过去(加点预算)?”……

冉韬:“小娘子给的粮食足,不入冬之前都不用再送第二回。我组织他们上山收些野货野物,若是运气好的话,手里这些粮能撑到来年春,小娘子且放心。”

杨嫣当然放心。这可是冉“韬”啊!

她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但是冉韬却没有退下去的意思。

杨嫣小心谨慎地问:“还有别的事?”

冉韬点点头又摇头。

他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叶子包裹的东西,打开检查了一遍才松口气递过去,“他们在山里找到些能吃的野果,味道不错,我带了些回来给小娘子。”

冉韬护得很仔细。

这个果子拇指大小的一颗,皮也很薄,容易磕碰,很难找到品相完整的。好在这好不容易凑齐的一捧被他安安稳稳地带过来了。

杨嫣不知道这些,不过冉韬这么小心,搞得她也紧张起来了。

一时间不太敢动手去接,干脆叫人放在一旁。

冉韬却没有走,而是接着问:“小娘子不尝尝吗?我洗过了。”

杨嫣觉得怪,以前的冉二不会说这种话的。

她做什么不做什么,冉二都会沉默地站在一边,不会表露自己的态度。

杨嫣有点别扭地抬眼看过去,正对上冉韬半垂下来的视线。

杨嫣秒怂,“……好。”

不就是尝尝吗?她尝就是了。

未来皇帝亲自洗的水果,她就问谁还有这个待遇!

杨嫣到底还是伸手拈起了一颗红彤彤的果子。

她不知道这野果这么软,下手就有点重,浆果被捏得变形,汁液沿着指.尖往下淌,红色的汁水在雪白的指背上流过,留下一道靡艶的痕迹,蜿蜒着向着手腕内侧而去……

冉韬尚因为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愣愣地回不过神来,紧接着却看见小娘子抬起手来。

柔软的唇.瓣与雪腕相接,那抹本来只盛开腕间艳丽色彩沾染到唇上,他甚至看见了朱唇轻启间露出的精巧贝齿和一点点舌尖。

杨嫣舔完了抬头,就对上冉韬那一副震惊过度都显得错愕的表情。

她回顾了一下自己刚才的举动,脑子里也忍不住冒出了一连串点点点。

好吧,她知道那做法很不大小姐!但这不是下意识的么?

要是碧楼在旁边,肯定在她“下意识”之前,就拿帕子给她擦干净了。

无意识掌握了原主推卸责任的精髓,杨嫣很快做好了心理建设。她亡羊补牢地拿出帕子来擦了擦手,若无其事道:“挺好吃的。”

冉韬低下头去,哑声:“小娘子喜欢便好。”

这个时代的人本身就身处洪流之中,嗅觉是极其敏锐的。灾荒的苗头一出,世族就退居坞堡之中,也果真如他们所预料的,这群流民中终究出了一支称得上规模的流民军。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1]

这话说得慷慨激昂且让人热血沸腾,但是于这群流民军而言,他们单纯是在祈求一条活路而已,只不过这条活路建立在其余百姓的累累尸骨之上。

这其实很容易理解。

大族的坞堡堪比城池、难以攻陷,富户家中也养着身强体壮的打手。在流民军还没有形成有效战力的初期,他们所能抢掠的只有手无寸铁、比自己更孱弱的百姓而已;再接着,家破人亡的百姓被迫席卷其中,流民军的规模也越发壮大……

杨嫣对于那些流民心存怜悯,但还不至于对流民军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人在坞堡中,倒是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可坞堡外面还有一群她费钱、费粮、费心力(这个主要是冉韬在费),好不容易救回来的流民啊!这要是一不小心,几个月的忙活就全都做了白工。

对于这群眼见着要逼近梨县流民军,坞堡这边当然要想法子应对。

杨嫣紧急召集了能商量的人来商量对策。

大部分人的建议都是让那些流民就地修筑防御工事,提前挖陷阱、设埋伏,不过冉韬的想法不太一样。

他指着这附近的地形图:“流民军自慈虞而来,必定取道上溪谷,与其在附近设下工事据守,不如提前带人过去、借地形之利埋伏,定能让他们有来无回。小娘子若是信得过我……”

杨嫣斩钉截铁:“信得过!”

这有什么信不过的?这可是未来能打天下的牛逼人物,现在只是打一小撮不成气候的流民军,还不是手到擒来?

冉韬愣了一下,表情忍不住一点点柔和下去。

杨嫣:“你要多少人?”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办,她这个当幕后的董事长就负责出粮出人就行。

冉韬摇头:“不、不用坞堡内出人手。”

杨嫣倒是明白冉韬的意思,她不太确定道:“那些人能行吗?”

她也见过那些流民,一个个面黄肌瘦的,虽然这段时间养回来一点,但是看起来就很不能打的样子。不夸张的说,她身边的护卫一个打十个不成问题。

冉韬:“行的。”

他们比谁都知道流民军冲进来的后果,比谁都恐惧那样的结局,故而比谁都会拼命。而且、坞堡内的人手是保护小娘子的,调得远了,小娘子就危险了。

杨嫣决定听专业人士的。

不过“战前要吃饱”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她道:“我去让人准备些肉食。”

这次冉韬没有推拒,只是拱手道:“我代他们谢过小娘子。”

秦尉明刚才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等到杨嫣走了,他才转过头去打量着这个快要比他高的小崽子。

半晌,他开口:“你刚才只对小娘子说‘赢了会如何’。”

那输了呢?战场上的输赢从来都是生死。

秦尉明难道不知道那群流民军会经过上溪谷?但就地修筑工事,就算有什么万一,也可以退守坞堡之中。

冉韬却抬眼:“我会赢。”

他想要小娘子一直看着他,他会一直赢下去。

秦尉明:臭小子!!

他刚想要开口骂人,却听冉韬接着:“调远点才好。离得远了,就没有退路;没有退路,才不会想着往后退。”

秦尉明一噎。

这小崽子绝的何止是那群流民的后路?还有他自己后路。

——有够疯的!

秦尉明到嘴边的那句骂生生咽回去,脸上扯出一个狞笑,“你很懂啊?置之死地而后生?”还跟他说起兵法来了?!

要不是这个小崽子马上就要走了,他高低得把人拎着修理一顿。

冉韬摇头:不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地步。

只是那些流民临着坞堡,难免觉得身后有了退路,未战心底先存了三分退意,一旦作战不利,就容易往后冲。坞堡绝对不会放这些人进去的,少不了要自堡内放箭,逼得他们只能回头……小娘子为了救人花了那么多心思,万一看到这场面,该伤心了。

秦尉明不知冉韬所想,见这小子摇头,心里的那口气终于顺了些:算这小子还知道尊师重道!

……

最后,秦尉明能给出的交代也只有一句,“活着回来。”

冉韬重重点头。

他当然会活着回来,活着回来见小娘子。

战场到底和在流民中立威不同。

冉韬看见鲜血漫开、残肢滚落,看见有人杀红了眼全忘了队列、追着人出去却只落得个身首异处,也看见有人颤抖瑟缩着不敢往前一步、却显眼的落了单,终究没能保全……

冉韬自己却一直保持着一种极度冷静中带着轻微兴奋的状态。

温热的血溅了满脸,冉韬下意识抹了一下,碰到之后动作顿了顿,有一声遥远温和还带着细微颤抖的“不怕”穿越了时间落在了他耳边。

他眨了下眼,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我没有怕。

现在也没有怕。

……

冉韬带的这群人其实算不上什么战斗力,就连旗语都只能看懂最简单的指令。

不过对面的流民军也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稍稍受挫便有溃散之势,等到伤亡面再大些,溃散就变做了四散奔逃,甚至会对挡了路的自己人挥刀。

冉韬无比清楚地记得自己这一行的目的:绝对不是什么剿灭,只是驱散他们、让他们不敢来侵扰坞堡而已。如今见敌人已成溃散之势,他也没有深追,召回了杀红了眼、下意识追着残军而去的部众。

那群流民军只是被猝不及防的偷袭打懵了而已,对方到底人多势众,他们再穷追不舍下去,还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打扫战场,收缴战利品,得胜而归。

……

战场上不可避免的有伤亡,但是队伍中仍旧弥漫着一种胜利后的喜悦。

他们流落至此,好不容易有一个安身之处,但是仍旧免不了惶惶惑惑,生怕哪一天睁眼被驱赶离开、再度流亡。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亲手、用自己的力量捍卫了自己的落脚的地方。

恐怕直到这时候,他们才真正在这个地方安下心来。

就算以后有什么万一,他们的第一反应也是奋起反抗,而非四散逃亡。

他们这才真正成了坞堡的屏障。

这么想着,冉韬心情显得不错。

他选择放任这种亢奋的情绪在部众中持续一段时间。

“冉帅,”有人热切的凑过来往远处指,“你看那边。”

流民的统领是流民帅,刚才交战的时候有人听到这称呼,立刻很鸡贼地套到了冉韬身上。冉韬制止了几回,但是正在亢奋情绪中的部众显然没听进去,现在又是刚刚得胜的时候,不好因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冉韬也随着人去了。

他循着那人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由一怔。

坞堡建的位置地势本就高,中间的瞭塔更是比周遭所有的建筑都高上数层,格外显眼,如今那耸立的高塔上亮起了明灯,暖融融的灯火亮在将暮的天色上,仿佛为他们这群人指引着归路。

冉韬觉得可以将那个“仿佛”去掉。

平日坞堡里点灯并没有这么早。

大概是小娘子不放心,早早的就到上面去看着了。

某种柔软的情绪从心底升起,冉韬唇角微微往上,忍不住露出点笑来。

前行的路上渐渐开阔,所能见的也从一座瞭塔到整个坞堡的轮廓。

杨氏坞堡建得足够雄伟,但是此时此刻、以这个距离看过去,也仿佛一掌就能握住的大小。

注视着这一幕,冉韬不自觉地握了握手,他感觉到自己情绪中那股微妙的变化:心脏的跃动一下重过一下,但是和刚才的柔软不同,是一种更加激烈也更加亢奋的情绪。唇角的弧度依旧维持着,可是原本盈满眼底的亮光变成另一种依旧灼灼却更迫人的晦色。

冉韬这才意识到,和身边的人一样,他也处在某种情绪上的亢奋中。

一种更冷静的兴奋。

冉韬从身侧的人脸上辨认出了自己此刻的情绪。

那人如今是怎样的表情呢?得胜后的兴奋,踏上归途的安稳,即将归家的欣悦,还有隐藏更深、对那座坞堡的……渴望。

他当然会渴望。

坞堡的高墙深壕足以让敌人见之却步、坚固的房间遮风避雨、足够的粮食让他不必忍饥挨饿……

‘那我呢?我又在渴望什么?’

冉韬心底浮现这个问题的同时,目光已经忍不住再次投向那座点着灯的瞭塔。

他看得很专注,好像要从融融灯火中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

那种自心底涌出的热切映射出了某种生理上的干渴,他舌尖短暂地抵住上颚、像是想借此克制着什么,但是终究还是忍不住舔了舔唇。

作者有话要说:[1]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史记·陈涉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