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穿堂,便见院子里长廊上或站或坐着几个穿红着绿面生的丫鬟,叶湲便想这应该是两个姑姑带回来的丫鬟了。
丫鬟们见叶湲来了,也都起身问好,叶湲一律奉送上甜甜的笑容,没事多笑笑,总是讨喜的,果然又听了好些子赞美的话,叶湲又飘飘然起来,做个小孩子其实也挺好的,卖乖啊!
还没进屋,便听见屋里的欢笑声,叶湲两眼亮晶晶地等着见人,巧瑞等人打起猩猩毡帘,向里面回道:“三姑娘来了。”
吴嬷嬷抱了叶湲进去,一屋子的朱红柳翠,脂粉飘香,叶湲一眼就看见静静坐在左厢下手的一个女子,乌发梳成垂鬟分肖髻,一身风情尽在眉梢,静若处子气质出尘,穿着并不华丽,半旧的雪青色绣梅兰花纹缎衣,系着雪白纱裙,就如一朵深谷寒梅,清傲孤美,让人一眼就能从众多脂粉美人中挑出,想来这便是三姑叶永乐了。
叶永乐的上头坐着一个穿着正红妆蟒暗花缂金丝锦缎褙子,月色压光棉长裙的盘髻女子,约莫二十八九岁,未语先笑,笑起来眉梢一挑,与太太很像,正是太太嫡出长女永华大姑。
叶永华见了叶湲便笑道:“快抱给我瞧瞧,小猴子摔了一跤,说是精神头倒足了?”
叶湲当日做百日,叶永华正病着并未来,但满月时来过一回,是见过叶湲的,但那时叶湲不过是个未张开瘦巴巴病恹恹的瘦猴子,一去又过了半年,叶湲也脱了初生时的皱巴巴,圆润的跟只刚剥了壳的白煮蛋似的,又见人就笑,大人们哪个不喜?
叶湲见大姑热情,自然不肯放过讨好的机会,依依呀呀向她打招呼,又送笑脸,最后眼睛落在人家那对晃动的点金翠珠宝耳环上,不由定了定。
叶永华也听闻了叶湲财迷的笑话,指了郑氏道:“三兄弟媳妇,你倒瞧瞧你们家这丫头,眼皮浅的。我早听说这小不点丫头爱薅人小玩意儿,还只当笑话,不想却是这番小模样儿!”
叶湲听了她的话知是玩笑,心底也不介意,傻呵呵地笑,做人不能十全,还是有点缺点的好,小姑娘家家的爱财,在这种世家不过是个笑话儿,哪里有人真往心里去?
叶永华在家时是郑太太的掌心宝,哥哥兄弟都疼着她几分,惯会调笑的,嫁的赵霖为宗室亲贵,身份贵重,又难得回来一次,郑氏等自然是逢迎着她的,笑道:“姑奶奶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不说我们湲姐儿眼馋,我看着都想薅一把呢。”
叶永华便举起手,腕上几个镯子金碧辉煌的耀目,手一动起来,叮咚作响,她巧笑咂嘴道:“可看好了,想薅哪样儿,便搂了家去吧!三兄弟可真是找了个贤内助,就你这抠样儿,将来他怕是当官也不自在。”
郑氏听了这话,脸色有些变了,这话明着是讽她管住了叶永明,没叫太太给的姨娘进门的事,她这是替太太不平呢!但郑氏很快又浅笑道:“姑奶奶这话我可不敢当,我们叶家世代为官清白,我再怎么抠不明白事理,也不敢拦爷在外面为官断案之事。”
叶永华听郑氏这样说,也明白自己话说的过了,叶家老太爷可是先帝御封的“景朝第一清官”,她这样说郑氏小气抠样,管着叶永明为官,这话若有心人听了,便是暗示将来郑氏会撺掇三兄弟为官不清白的意思了。
叶湲听着大姑这样挤兑母亲,便有些不喜欢她了,虽然她全身穿戴的金银珠宝乱晃得她心痒,可也不想巴结她了,转而去瞧叶永乐。但见她一直冷着脸,叶湲暗叹,性子依旧没磨砺够啊!人不能偏激,一旦走入死胡同,以后半辈子该怎样活?
叶湲看不得她那副心死如灰的模样,便对她送笑脸,人说多看开心的东西心情会好,但愿三姑能看开点。叶永乐本一直冷着脸捏着帕子不动声色,架不住叶湲一个个笑脸地送,最后嘴角也慢慢翘了起来,甚至从荷包里掏出颗槟榔逗叶湲玩。
这厢太太等听叶永华和郑氏话说僵了,沈氏笑着上前,捏了捏叶永华的手腕道:“这副贵妃镯玉色可真好,青碧水光的,我瞧着也眼馋,快脱了赏我吧!”
郑氏见沈氏给她解围,感激地看了沈氏一眼,沈氏却装作没见,拉着与叶永华说起镯子的玉色和质地来。
王氏见叶永乐与叶湲玩的高兴,凑趣问道:“三姑似乎清减了些呢,屋里可都收拾好了?”
叶永乐回来后给太太请了安,就一直不肯说话,连姐姐回来也不过淡淡打了个招呼,王氏凑过去跟她说话,她抬下眼淡淡回道:“好了。”
太太身侧站着伺候的一个穿着鸦青褙子深绿绫裙的中年妇人闻言,对叶永乐使了个眼色,眼底有些焦急。
叶湲暗想,这应该就是叶永乐的生母王姨娘了,皮肤甚好,看姿容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叶永乐却对王姨娘的眼色视而不见,依旧垂眼不看王氏,王氏便有些讪讪的。
郑氏也瞧过来,细细看了叶永乐,说道:“这天越发凉了,三姑穿的也单薄了些,我那里有刚做的几件大毛衣服,毛风的倒好,我只嫌颜色太艳了,若三姑不嫌弃,拿去穿了,正使得。”
叶永乐听郑氏开口,这才抬眼凝目,嘴角也略有丝笑意,回道:“三嫂的必然是好的,那我就谢纳了。”
王氏见叶永乐对自己和郑氏的态度分别这么大,脸色越发不好,一想,又去寻太太说话:“婆婆总说身边冷清,要抱了涵姐儿过来养,又怕她一个人孤单了,如今三姑回来了,正好送她们姑侄两个做伴,岂不好?”
太太还未开口,叶永乐却抢先说道:“我怕是不敢带侄女儿一起,将来若脾性儿像了我,岂不要讨二嫂一辈子的嫌?”
当初王氏因为悔婚的事,不好当面说小姑不是,背后却有埋怨过她品性不好的话,人多口杂,叶永乐自然听见过几句。如今叶永乐提起,王氏便知道她还是没忘记前因,暗叹自己这想与她和解的心思怕是不能了。
太太见叶永乐在乡下避了一年,性格是冷清了些,但说起话来依旧不给人留一丝情面,心里便不喜,那王姨娘惯会瞧太太眼色的,便不停的给叶永乐使眼色,叶永乐只装看不见,依旧装她的冷脸大小姐,连叶湲对她笑了几次都不肯再柔一点。
太太咳嗽了声道:“适意阁院大树多,到底冷清些,涵丫头还小,怕是受不了潮气,还是跟着裘姨娘一起吧。今年的冬天来的早,已经冷的很,那地方又小一年的没人住,我才叫如意去瞧了,冷得不行。我看就连乐丫头也不必回去睡,就在我这碧纱窗里住着,等开了春天暖和了再挪回去。”
叶永乐眉毛一挑,要说反驳的话,不料王姨娘急得泪都快涌出来,她见了心有不忍,便起身轻声应了声是,心里却是别有滋味。
母亲不叫她单过,定然是狠了心思要亲自教导自己规矩,眼看自己也这般大了,此番接回来,说不得又要提起亲事来了。叶永乐想起那落榜后去了南方说是要去为国为家治水的良人,眼底越发黯淡了,罢了,等不来,说不得由命了!
叶湲见叶永乐如此凄苦模样,举了自己脖子上的金锁,咿呀喊着叶永乐,要给她。
叶永乐抬头见了叶湲一副热心模样,不由笑了一声,轻声道:“你个小鬼头!”
叶湲见她笑了,也乐得眉开眼笑,嘻嘻,我不过是看你忧思,逗你开心罢了,难不成你还真要我的东西?
这厢叶湲一副心思都在叶永乐身上,并未注意沈氏郑氏等。
那沈氏听太太说适意阁太冷,因近来家里事大多都是她在打理,太太责怪,自然她要担当,便起身道:“都是媳妇疏忽了,只记得还未到烧炕的日子,就没特意先给三姑的屋子烧些碳暖屋子了。”
郑氏闻言,一张脸腾地红了,也起身道:“不关大嫂的事,适意阁是我亲自向大嫂揽了去打扫的,是儿媳不够精心,没留心。”
其实郑氏是想叫人烧碳暖屋子的,但叶永乐特叫人先回来说了,说她喜欢冷清,不叫暖屋子,郑氏才罢了。如今沈氏巴巴地道错,她不能推脱说三姑说不用的,自然也不能装糊涂混过去让大嫂担了错处,也只能站起来说是自己错了。
沈氏忙道:“三弟妹快别这样说,现今是我当家,自然是我的过失。”
郑氏憋红了脸,还要继续辩白,太太却止住了她们,说道:“别争了,谁也没说你们错,巴巴地替自己揽什么过?”
待叶湲哄了叶永乐再听来,这边婆媳三个的机锋也打完了,叶湲人小耳力不及,但叶永乐却是听清了三个人的话,于是便说道:“是我自己不让暖屋子的,大嫂和三嫂不必自责。”
若是以前她定然还说两句凑趣的话,例如母亲叫我搬来碧纱窗是爱护我之类的话,但如今经历了这些事,她的心越发冷了,便一句软话也不肯多说。
叶永华听妹妹说话这般硬邦邦的,便笑道:“好好的,怎么一个个都哭丧起脸来?母亲要三妹搬了碧纱橱里住,不过是想叫三妹多跟她亲近,也好照应她的意思,哪里就真嫌弃你们没打扫暖和适意阁的意思了?”
众人听她说的这样明白,便都附和说是,沈氏便指了叶永华带来的礼物说道:“说了半日话把正事给忘了,湲丫头可不是长了姑牙,看看大姑做的鞋袜可合脚?”
郑氏忙亲自抱了叶湲去看鞋袜,两双绣花鞋,四双棉袜。一双虎头鞋,虎头憨掬可爱,一双绣桃花鞋,皆小巧精致,缎面的绣工精巧繁复,袜子是掐金满绣的,都是下了功夫的,倒不似赶工而成。
只听叶永华笑道:“我就是个被侄女们念叨的命,前些年涵姐儿长姑牙,我巴巴赶了几夜才做成一双鞋。此后我可是学乖巧了,想着侄女快长牙了,早就备好了,说是念叨了我,看看我立马就给送来了。”
众人听她说的有趣,又笑了起来,彻底冲散了刚才因为屋子问题而生出的尴尬,王氏笑道:“大姑这话可偏了,我们洁姐儿可是没为难你呢,难不成你也早备了鞋袜?”
叶永华道:“二嫂子这话可昧心了,可忘记了,洁姐儿几个月大的时候我巴巴送了两双鞋过来?”
沈氏也道:“可是有这事的,当时二婶还奇怪说大姑怎么平白地送了两双鞋来给姐儿。”
王氏忙拍脑门,恼道:“我这记性!真是冤枉大姑了。想我们洁姐儿才是最有福气那个,没为难大姑,不也得了鞋子?想来这至亲骨肉,怎么都是疼的。”
太太听姑嫂几个凑趣,一直言笑宴宴,并不插嘴,郑氏话也极少,看叶湲与叶洁在窗下炕上抢鞋子玩,叶涵却拿了一只鞋子拉着裘姨娘问针法刺绣。
忽略掉其中暗潮涌动的话,又是一副冬日闺艳图,叶湲心中勾画着这温馨室内的线条颜色。
叶湲偶尔抬头去看叶永乐,叶永乐也不像先时那般冷着脸了,一般也会回她一个温柔的眼色。叶湲望着叶永乐,心底却在警惕,三姑活生生血的教训,一定不能落在自己头上,在这种家庭,如果要自己掌控婚姻,那一定要从早铺路,让路顺着自己的心意去走,而不能事到临头硬来,这条路任重道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