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秋高气爽。
叶湲窝在母亲怀里欣赏她衣服上的盘花结扣,碧凡匆匆而入,对郑氏耳语了几句。
郑氏听完碧凡的话,抱着叶湲的手渐渐收紧,呼吸也重了许多。叶湲被她捏得小身子都快断了,却不敢哭,生怕自己一咋呼,郑氏会把气恼转嫁到自己身上。这的确是个震撼又不妙的消息啊!
原来碧凡见太太屋里的如喜这几日似有心事,便去问了她怎么了,刚开始如喜不肯说,问急了才隐约透露,太太有意把她指给大爷。
碧凡一听,便撸了袖子生气,替如喜不值,早年她们幼时偷偷说话,都想的是配个正经夫妻,不给人做妾的。如喜见碧凡如此,却拦了她,苦笑着说不中用。
碧凡也不傻,看如喜那样子,虽然犹豫,却也是定了心要去东院的。虽说自小是姐妹,但这两年都大了,碧凡也不好拦着人家的志向,又闲说了几句。不料如喜又吐露,说太太不止给大爷备了妾,西院二爷那里也安排了太太房里生的最好的芷情,三爷房里也要将元雪送来。
郑氏一听这些话,便不高兴了。
叶家的男人按标准的士大夫培养,读书立身入世,既不准好色滥情,也不坚守一夫一妻,士大夫当是妻妾齐全才是中庸之道。
老爷叶和年轻时也是情深之人,早年也只守着妻子郑氏一人,生了一女三子。后来,他独身离京外任,郑氏独守京城带着孩子,但叶和到底年轻莽撞,得罪当地豪绅,在他酒后设计给他塞了一位美人,那位美人被叶和送回京中,但给家里添了好多事,害得二子叶永明落水差点淹死。
太太虽处置了那位美貌姨娘,但痛定思痛,主动给老爷纳了两个妾室,便是她身边伺候多年的丫鬟,两人都是性情温和,安分守己之辈,叶和再外任便叫姨娘跟着服侍,不叫老爷因为内室问题而分心,这才有了叶和后来的两女一子。
叶家中,长子叶永正肃穆严谨,有老太爷风骨,但遗憾的是只中了举业,两次落榜后,老太爷去世,皇上恩荫入官,便未再进学,娶了定国公的小姐后,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但子嗣单薄,只得了大少爷叶清一个孩子,如今叶清都已十三,沈氏怕是也不能再生。太太问了沈氏意见,打算给长子立妾,开枝散叶。
二子叶永直学问最好,如老爷一样一甲探花,风流倜傥,入了清贵的翰林院,但性子不知道随了谁,专情的很,专情对象却是一个妾,娶的又是顶顶清贵之家尚书家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因要分宠,张罗着给二爷又纳了几个屋内人。这些年闹了多少事!再这样下去,闹到外面御史知道,参他一本私德不修就不美了。
太太想着前几日子裘姨娘那一场闹后,二子房内只留了一个通房丫鬟,其他都被打发了,裘姨娘还是专宠,长此下去二儿媳妇还有得闹,不然她做个恶婆婆把屋里生的最好的丫鬟给过去,也好替二儿子平衡内室,总要家宅安宁才是。
三子叶永明与父亲最相似,看着平正端和,但胸有沟壑,很难让人猜他内心想些什么,她拿不准儿子想法,犹豫着要不要对三个儿子一碗水端平,把元雪给送过去。
叶永明娶的郑氏,又是个闷嘴葫芦,话不多却心思缜密性格倔强,不管太太说什么都接了去,事后做出的事坚持己见却又滴水不漏,总叫婆婆无话可说。
太太要给儿子送人这事能找大儿媳妇直接商量,但这个三儿媳妇,虽说是她娘家侄女,却与她不亲,怕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太太那厢什么打算,郑氏自然不知道,她只觉得胸口憋闷的差点上不来气,好容易气顺了,见自己怀里的女儿被憋得小脸通红,却一声没吭,又觉得心疼。
叶湲见郑氏苍白的脸还有渐红了的眼圈,也觉得她可怜,努力转动脑袋蹭到郑氏脸上,张开没牙的小嘴亲了亲郑氏,又嗯啊了几声,郑氏也似乎读懂了叶湲的安慰,勉强笑了笑,到底那笑容挂不住,亲了亲女儿,轻声叹了口气。
碧凡见奶奶如此,试探问道:“奶奶?要不找爷商量,趁着这事太太还没提出来,先想个法子回了才好呢。”
郑氏问道:“这事除了如喜她们几个还有谁知道?”
碧凡想了想说:“太太不过私下跟她们都透了个意思,说这几日喊他们父母来问呢!”碧凡又不自然地笑了声继续说:“我们都是家生子儿,父母哪有不愿意的呢?这事既然奶奶知道了,想来大奶奶和二奶奶也该知道了吧。”
郑氏脸色凝重,思忖道:“怎么说,这事肯定会在清哥儿放定之后太太才会提出来的。”
碧凡听了脸上顿有喜色,“对啊,那还得几天呢,有时间就好应对了,太太给大爷纳妾,总不会赶着儿子定亲前办,会被人笑话的。”
郑氏又问:“如喜把这事告诉了你,有别人听见么?”
碧凡摇头,“说这些话怎么会让人听见?奶奶也知道,如喜不是那种多话的人。”如喜为人稳重,性格温和,很得大奶奶喜欢,或许就是太太要把她送入大爷房中的原因之一。
郑氏捏着叶湲的小手把玩了几下,低头想着什么,一会抬头吩咐碧凡,“你把紫晴叫来。”又道:“让吴妈妈把姐儿抱了去玩。”
碧凡便出去叫紫晴,吴嬷嬷也进来抱走了叶湲。叶湲好奇郑氏,不知道她到底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应对这即将到来的家庭危机。
是夜,叶永明回来,叶湲已睡得昏天黑地了,突然被一声巨大的“哐当”之声惊醒,叶湲瞪大眼睛盯着黑乎乎的夜,啥也看不见,隐约只听见主屋有喧哗声。这是怎么了?吵架打架?
叶湲很是不安,现在的父母感情很好,可千万别闹什么矛盾,前世的自己很小父母就离婚,害得她都没享受过母亲的疼爱,她一直渴望有个完整的家。好容易与沈嘉骏走到一起,谈婚论嫁,到最后也没能成眷属,莫名跑到这个世界,有了对恩爱的父母,她觉得自己挺幸福的。所以她也特别害怕太太真的把什么雪的送来给自己父亲做妾,夫妻二人世界里有了个小三,那种滋味可想而之。
第二日,叶湲就听闻母亲病了,连叶湲都不见,叶湲忍了一上午,没看见娘亲,很是忧虑,于是便扯着吴嬷嬷的耳垂要她抱自己找郑氏。吴嬷嬷没办法,只得托碧凡去传话,碧凡进去一会,便亲自抱了叶湲进去。
只见郑氏只穿着家常一件月白绣花绸衫,杨妃色绣花棉裙,简单地挽了个鬏儿,坐在炕上低头描绣花样子,紫晴则拿了只画笔在一旁画花样儿,两人神色安详,不像生病的样子。
叶湲咿呀地挥舞小手,郑氏笑着接了她,抱在怀里亲了几口,然后跟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叶湲习以为常,她们都当她小孩儿习惯了,自己也习惯了这个小孩子的身份。
叶湲瞧紫晴花的样子,却是两只并蒂莲,一只水鸭子画了一半,叶湲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这紫晴十七八岁,是郑氏几个大丫头里最大也最稳重的一个,说不得这两年都要放出去,这会子画鸳鸯绣并蒂莲,可不是有趣?
碧凡也瞧紫晴画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来,“这水鸭子还缺了一个,姐姐还不赶着几笔画完了,明儿自己用的时候照样子描就是,不用再酸脖子的画。”
紫晴听碧凡打趣她,便啐了一口,“你个没嘴的小蹄子,想要我帮你画几对鸳鸯就直说,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碧凡不依,推着紫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爷昨晚说了要把你许给许庆,那可是爷最得力的帮手呢,你巴不得马上出门子,不好意思跟奶奶说,我帮你求了奶奶可不好?”
郑氏抱着叶湲乐呵呵地听两个大丫头互相打趣,也不插言,叶湲却来了兴致,自己老爹亲自把紫晴给婚配给了那个什么许庆,这可不对路子啊,屋里大丫头的婚配不都是主母管的么?看来昨晚有一场大戏啊!
紫晴听了碧凡的话,脸羞得通红,轻声说道:“没羞的小蹄子,还不住口,奶奶在呢!”
碧凡最是不惧郑氏,笑嘻嘻地说:“奶奶对我们好,才真心管我们的婚配大事,哪里会因为这个说咱们?”
紫晴拿了花样子就走,“可是疯了,没得羞,姑娘家说这些话,我可走了。”
碧凡跟着紫晴出去,“我说真的呢,你别走啊,我还要求你给我画两个样子呢。”说笑着两个人去了外间,从青进来给郑氏送完茶,也笑嘻嘻跑去凑热闹,一时三个丫头挤在一处唧唧咕咕了半天。
郑氏分明是心情很好,叫了吴嬷嬷进来抱了叶湲,自己吃茶,继续描花样儿,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哪里有半分病容?叶湲纳闷了,想来昨天的纳妾风波被郑氏一晚上就解决了?那她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搞定的?
是时,吴嬷嬷抱了叶湲去找叶洁玩儿,两个姑娘一处扯花瓣儿玩,吴嬷嬷和赵嬷嬷便一处嚼舌根子。隔墙无耳,屋里却有耳,一切都被叶湲听个一清二楚。
原来那天晚上哐当一声,是叶永明踢翻了洗脚水,缘故却是郑氏提起要将紫晴给叶永明开了脸做屋里人,说自己因为嫂子到来开解了她一番,醒悟过来不能做那等妒妇,不能让男人在自己不能伺候的时候憋着难受……
然后叶永明直接恼了,踢翻了洗脚水,砸了紫晴一身。夫妻两人关了门,吵了半夜,最后结果便是把紫晴配给叶永明身边负责外边接待事务的许庆,就连从青也叫郑氏过两年放回家去,自由婚配,于是又亲自吩咐了将院里所有大丫头都挑一挑,回明了太太,来年放出去或者挑合适的小厮婚配了去。
于是乎,东后院三爷三奶奶这里到了年龄的大丫头,一律给了明路,都许自由婚配,绝不会纳为妾。
郑氏被叶永明恼了,三爷还生气搬去外书房住了几天,三奶奶羞愧得不行,称病连太太那里都没好意思去。
这屋里的事太太那边很快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太太见儿子几天都不回去,叫去训斥了一番,叶永明直愣愣地跟母亲回了几句,骂郑氏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他是怎么都不肯纳妾等等云云。
太太倒是噗嗤笑了,指着他让他赶紧滚回去把这些话去哄他媳妇儿,少在他娘面前装样子。
叶永明勉强回了屋,对三奶奶好几天都面上淡淡的。
但私下却埋怨郑氏听风就是雨,说母亲根本就没那意思,叫郑氏别多心,郑氏哪里敢在三爷面前说婆婆不是,是夜,作为赔偿,很是哄了叶永明一回。
没几日夫妻俩又蜜里调油起来。
但面子上的事还要做,郑氏到婆婆那里眼圈都红了,却一句三爷的话都不肯说,直说自己做事鲁莽了,三爷还未出仕,不该撺掇着他分心操心内室之事等。
太太身为过来人,哪里不懂这些,只淡淡地应了郑氏几句,便放她去了。
但这件事加速了大房和二房纳妾的进程,太太怕二媳妇又闹个什么来,让她头疼,所以当机立断,叫了大奶奶和二奶奶,各自领了如喜和芷情回去。
大房本就是大奶奶主动要了如喜的,便领了如喜回去,待儿子亲事定后,开了脸放到大爷房里,待后生了六小爷叶洵,便抬了姨娘。
二奶奶却是可有可无,反正二爷有个专宠的裘姨娘和凌柏这个屋里人,再多一个不过是多看一份争斗。她见芷情那等容貌,不比裘姨娘差,且年轻,那身段眼神皮肤都有一层年轻娇艳的荣光,便高高兴兴地领了回去,自己则作壁上观,看着新人和裘姨娘的你来我往。
待芷情有了身孕,便直接抬了姨娘,同时抬了一直谨小慎微伺候的凌柏。
而二爷不仅得了美妾,还得了母亲一通教训,甚至得了父亲来信将他臭骂一顿。他回屋,看着三妾一妻,都年轻貌美,各有所长的,也就收敛心思往公务上,不再被王氏撺掇着总往内室事务里钻。
自此,西院就有了三位姨娘,再不是裘姨娘一人独大,王氏便冷眼旁观,任由那几个狗咬狗的争斗不休。这当然都是后话。
叶湲听明白了两位奶妈的嚼舌头,便明白了郑氏的策略,直接逼男人发威,跟自己老娘对抗,自己则装贤良装可怜,这虽然不是最好的方法,却是直接切断了太太要给三儿子送妾的后路。
叶湲替老娘担心,连我都看出了是你的主意,太太难道看不出?不过这事也都没放到明面上争斗,太太也只能装作不知,郑氏也装作不懂,两人暗自较量了一次,却又无声熄火。
此后,郑氏知道自己惹了太太,越发小心伺候。
太太是个明白人,虽不是个恶婆婆,但看着郑氏如此谨慎小心,跟她这个远房姑母加婆婆不仅不贴心,总还提防着,便对郑氏的心更淡了。
叶湲却对有这样一对爹娘而庆幸,家和万事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