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也遭袭这件事,如穿堂风一般迅速在晋王府中传来。
有几个主院伺候的小厮觉得这事严重,还托人入宫通知了荣晋之。
荣晋之回来之时,安也腰间伤口已经由大夫仔细处理过,她身上缠着层层纱布,包裹的很是严实。如今正遵循医嘱,百无聊赖的趴在床上不敢动。
屋内余下淡淡血腥味,还有她指尖沾染上的桂花香。
荣晋之身穿深紫蟒袍,大步走来,见着安也还清醒着,这才缓缓松出一口气。
“安儿。”他上前,目光停在层层白纱上,怒气和心疼共同交织,“伤的重吗?”
安也桃眸涌出几分泪,瞧了荣晋之一眼,那一眼怨怨哀哀,似带了万千委屈,一眼过后,她撇开脸,将自己藏在塌间,轻轻摇摇头。
因着包扎的缘故,她上身只穿了一个藕色小衣,细腻柔白的脊背露在外头,似乎莹莹闪着光。
她不说话,但是一旁站着的小桃道:“大夫说险些伤到了骨头,怕是要在床上养上半月才行。”
自从跟了安也,小桃身上的怯懦褪去不少,整个人也跟抽条的芽儿一般长开许多,虽还是瘦,但也隐隐显出一些长成的亭亭姿态来。
荣晋之看着安也强忍委屈的倔强模样,心中怒火更甚,又问:“那刺客现在何处?”
“已经被郁侍卫送进了地牢,现下半死不活,只剩一口气了。王爷可要去看看?”他身后的吴二自门前小厮处了解了原委,闻声回道。
荣晋之沉着脸摇头,“找大夫去给他医治,吊着气,别让他死了。”
“是。”
他顿了顿,又问:“晌午时,是谁在府中巡查?”
“守门的是新来的侍卫,院中执勤的则是章遂,章遂胸口受伤,如今还在医治,另外两个,已经压到院中跪着了。”
荣晋之重重拂袖,绷着脸往外走。
荣晋之甫一出门,安也躺在塌上,就听外头传来两种极大的栽倒声,随后是荣晋之的怒斥:“府中来了刺客都不知晓,真是一个个饭桶!晋王府养你们何用!”
“吴二,将他们打五十大板,丢出晋王府!”
这声过后,随后是几声越来越远的求饶声。
院中静了片刻,荣晋之又道:“叫郁宴过来。”
说罢,他阴沉着深呼一口气,转过身走进房中,将安也蜷在身侧的手拉到床边,细细将她五指展开,握在手中,怜惜道:“委屈你了。”
安也指尖轻颤,乌发搭在肩头,脖子一动,露出一双含泪明眸。
荣晋之继续道:“此事经过我回来时已听人说过,你莫怕,那刺客我必将他千刀万剐,以解你今日所受之苦。”
安也轻轻点头,清泪顺着脸颊落下,正正好砸在荣晋之手背上,“此事多亏了郁宴,若不是他及时赶到,事情还不知道要发展到什么地步。”
荣晋之也点头,随后叹了口气,却带了些责怪之意,道:“你怎得这般不小心,独自往小路上走?若是有小桃跟着,也不会闹成这样。”
荣晋之此人惯是如此,从没有感同身受,以一副自恃清高的嘴脸,高高在上评判受害者。
安也自心中翻了个白眼,依旧好声好气道:“我做了些糕点,原想悄悄给你送去,哪知道……”
她双眼迷蒙,语气尽是失落,“那是我跟厨房要的新食盒。”
她刻意没有提春兰的事。
既是她和春兰两人之间的事,她打算自己亲自去教训她。
安也这般说,荣晋之哪还有刚才的责备心思,他勾住安也额间碎发往她耳后一撇,低声道:“不就是个食盒么,我一会就去将城中最好的工匠找你,让他为你打上几百个。”
说音刚落,吴二声音自外传来,“王爷,郁侍卫到了。”
荣晋之“嗯”了一声,自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处理那刺客的事,今后晋王府上,必不会再出这等事。”
安也却转头,拉住荣晋之刚要撤去的手掌,“千防万防,总有疏漏,晋王府这般大,怎么能防得住呢?”
荣晋之沉默片刻,便道:“也是,不若你自府中挑几个能用得上的侍卫随身带着,有人保护,我也放心些。”
“谁都可以吗?”
“自然。”
安也心中满意,她朝紧闭的房门望了一眼,似乎能通过木门,看到门后男人的挺拔身姿,随后轻描淡写道:“那就郁宴吧,他先前教授我武艺,如今又救了我,我正不知要如何报答他呢。”
荣晋之一愣,心中生出几分怪异,“这……”
安也轻咳几声,嗔怪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晋郎即应了我,莫不是这就想反悔了?”
话即已说出,荣晋之自觉在安也面前反悔会丢了面子,只是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郁宴不似其他侍卫,他性子直,怕是会顶撞与你。”
安也道,“我也不需他做旁的,只需站在院中保护我就成。而且府上人都说他待在你身边最久,我想多从他那里了解你一些。”
荣晋之被她说的舒服,也露出一个笑,“想要了解我的过往,你自可以来问我。”
“那怎么能一样?怪难为情的。”安也害羞一般垂下头,乌发滑落,正正好挡住她眼中明晃晃的厌恶。
荣晋之大笑起来,看着面前人粉面羞容,心中满足,满口答应道:“好好好,那便先将他调到你院中,不过如今虽然边关和平,但若是有战事,他还是要随我去战场的。”
安也终于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自然!”
她笑的真切,不小心牵到了腰间伤口,唇角笑意一顿,又转过脸,疼的直吸气。
*
郁宴站在门外,将屋内二人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
他面上平静神色不变,垂在身侧的手掌却紧紧攥起。
那食盒……碎了吗?
随着二人对话,他的注意力又自食盒渐渐偏离,转到她要挑选的侍卫身上。
听到安也说起他的名字,他才愕然抬首,直直看向木门。
他想出声拒绝,却又开不了口,犹犹豫豫,只余满心辩不明的情绪。
这不像他。
自从那夜她翩然入梦之后,他就变得不像他。
木门随着荣晋之走出门发出声响,他下意识去看,一张一合之间,似有莹白肩头自玉锦之中露出,一晃而过。
郁宴如被烫到一般,迅速垂下眼。
他随着荣晋之走出偏院,听到荣晋之问:“可问出什么?”
他压下心中那股难言的情绪,脑中又闪过那刺客看向他的那双眼,声音却无波无澜道:“我当时未留手,他伤的极重,现下还在昏迷。”
荣晋之点点头,走出几步后,心中那股怪异更甚,他眯起眼,打量几眼郁宴,沉声问:“刚才的话,你听到了?”
“是。”郁宴沉默片刻,又道:“属下不愿。”
荣晋之停步,挑挑眉,有些惊讶。
原本还有些对安也点名要他之事有些奇怪,但听郁宴这般斩钉截铁拒绝,荣晋之反而安下心来。
但既已承诺,他不想丢了面子,便好声好气道:“我知让你保护一个女人是委屈了你,她如今情绪不稳,你便卖我薄面,护她一段时日。”
“属下不敢。”郁宴道:“属下并未觉得保护女子是受了委屈,只是郡主身体娇弱,属下愚钝,恐保护不利。”
“若你都保护不了,那天下人便没有能护得住她得了。”荣晋之压低了声音,叹息一般道:“你就看在你我十年的情分上,就当帮我一个忙罢。”
郁宴双手一紧。
他眸中闪过片刻恍然,似是透过他这句话,猝不及防又看到了那个年少的自己。
他闭了闭眼,只能应“是”。
行至岔路,郁宴和荣晋之两厢分开,一个往左,一个则朝右。
荣晋之回到主院时,吴二已经在院中等着了。
他走进房内,接过一旁侍女刚泡好的清茶,抿了一口,问道:“可查出什么了?”
吴二点点头,将画好的宣纸递到他手上,“属下在那刺客肩膀遮盖处发现了这个形状的刺青。”
荣晋之接过一看,是个圆盘形态的腾蛇图案,形状并不复杂,但胜在极好辨认。
看着很像是某种组织为了区分成员所做的标记。
他看着眼熟,便问:“这是什么?”
吴二凑到他身前,压低了声音道:“属下有一个表叔,原本是夏国人士,因着上了夏国通缉令,才不得以逃到大堰来。他少时教过我几日,正好同我说起过这个图案。”
“首尾相连,腾蛇如盘,是为夏国皇家密探所用。”
“什么?!”荣晋之震惊道。
他听着那薄薄宣纸上的图案看了良久,实在不懂为何夏国密探会到王府中来。
原本还以为那刺客是他之前陷害的那些家族中的漏网之鱼,却没想到是这个发展。
他微微眯眼,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坐直了身子,喃喃道:“我记得……我少时第一次见到郁宴时,他便是从夏国来的。”
吴二一愣,他与郁宴共事几年,一直未从他身上看出与大堰人不同之处,甫一听到这个消息,还以为是荣晋之说错了。
他小心翼翼的抬起头,见荣晋之面上神色不似说谎,这才释放出满眼的震惊。
震惊过后,他又听到荣晋之道:“等那刺客醒了,好好审一审他,务必要问清楚,他来这府上是要找谁,是何目的。”
“是。”吴二答。
他说罢,又犹豫了一下,才道:“还有一件事……”
荣晋之放下手中茶盏,抬手捏了捏眉心,露出些疲态,“说。”
“我听一个小厮说,那刺客来时,他似乎听到了夫人的喊叫声,原想过去查看,却被春兰劝了回去。而且……他亲眼见到,春兰是从夫人遇袭的那条小路出来的,出来时神色有恙,似是瞒下了什么。”
“春兰?她不是去浣衣房了么?怎么会走那条路?”
“属下不知。”吴二垂下头,问道:“需要属下将她带来问话吗?”
“不必。”荣晋之声音疲惫,似是不想为这些小事费心,漫不经心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就直接杖杀了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语气尽是薄凉。
“是。”吴二出了门。
暗香疏影,落月梁屋。
夜色之中,吴二推开晋王府紧闭的后门,将一个浑身青紫的女尸抬出府外。
凉风徐徐,空气中似乎还响着她死时不甘又不敢置信的喊叫声。
春兰卑微而奢望的爱恋,她所执着的那点‘在乎’,如地上那抹随风而落的枯叶,被人厌弃的一碾,便消失在黝黑的泥土中,什么都不剩下。
作者有话要说:春兰其实是为了荣晋之才进王府的。
少女穿着破衣烂衫站在阶前,春风拂面,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到了队伍最前头,迎着晨光凯旋的少年将军。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荣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