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卧薪尝胆

一场噩梦么?

顾抒微气急败坏地想,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一场噩梦,明明当初是你走得轻巧,现在却在这里惺惺作态什么。

既然储峥冷言冷语,她就偏要春风化雨。

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稳了稳气息,顾抒微全当做没有问过,也没有听过。红灯间隙她单手稳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打开了手机导航软件:

“我该送你去哪?”

A市的城市规划简单粗暴,传统轻工业和新兴科技各自盘踞于东西二端。“未来科技城”概念的提出使城区房价水涨船高,总体呈现出西高东低的格局。

因此她想通过储峥住哪来侧面证实他现在的真实情况——司机可以那样气定神闲地与老板并肩而行,走在其余员工或者合作伙伴前列吗?顾抒微已经逐渐回神,产生怀疑。

饮酒对储峥并不是毫无影响。他眼下有难以察觉的疲态,就像是沉静湖泊中的清影,深藏于水底。

望着汇聚的车流,他平静出声:

“我指路。”

——不使用导航的意思,顾抒微在到达终点的那一刻才会知道他真正的住址,整个过程的主动权都掌握在储峥手里。

顾抒微提了提嘴角。无论是出于戒备心还是神秘感,她想,尽数奉陪就是,但倘若被她提前猜中地址那可勿怪。

储峥其实是一个称职的指挥家。他会悉心告诉顾抒微何时变道、何时右转、何时驶入快速路。

酒精对他思维的影响微乎其微,清冽的声音条理清晰到让顾抒微恍惚间以为,回到了大学期末,他辅导她通过晦涩难懂的统计课程,她叫他我最厉害的小储老师。

那就顺势打回忆牌。

顾抒微声音闷闷:

“回去记得喝蜂蜜水,不然喝醉了会头痛得整晚睡不着。”

“你还记得么?以前我给你煮过十几次蜂蜜柚子茶。”

——想起我的温柔与痴情,务必要掀起汹涌的遗憾和愧怍,顾抒微是带着如此目的说出这两句话的。

储峥自然交叠的双手指尖微动。顾抒微专心开车,看不到他上半身僵硬,微微垂落的睫毛掩盖住眸光中的深色。

过了许久,她听见他说:

“不记得。”

“——只记得你踹我十几脚,让我滚去地上睡。”

“......”

储峥已经不是沉默的储峥,虽然一如当年只有三言两语,却不再是腼腆而温煦,带着令顾抒微恼怒的珠玑,叫她无言以对。

因为储峥说的才是真相,她试图借岁月营造虚假美梦的拙劣伎俩转眼间被戳穿。

顾抒微想要回答,话未出口,储峥却已经将这个话题揭过,面色云淡风轻,如同刚才什么都不曾说起:

“前面路口,我在那里下车,谢谢。”

他的正装仍然一丝不苟,夜色里朦胧的光晕镀在他周身,就像端正的一笔被酒精洇开。

顾抒微于是一时间也顾不上言语交锋,明明上一个红绿灯还穿梭在公共建筑林立的街道中,怎么突然之间就到达了目的地。

她将车停至路旁的临时车位,竭尽全力地直起脖子,想要看清储峥住在究竟哪里。

庄严肃穆的白色大楼灯火通明,厚重石碑上书写“A市公安局”几个大字,可以遥遥看到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官迈步而行。

顾抒微愣住,随之气极,想问储峥是什么意思,对方却已经推开门抬步下车。

春夜凉风扑散封闭车厢内的闷热与沉郁香气,还有由储峥裹挟而来的酒味,他遮住了路灯磊落温馨的灯光,面庞落进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只知道此时此刻储峥正居高临下望着她,声音没有太多温度:

“顾抒微,不要做这样乐于助人的事。”

“不知道在装什么,好心好意想送他回家,居然不声不响把我带到局子门口。”

“你没有见到他说话的样子,我几乎怀疑当年是我伤害了他。”

“储峥这几年一定过得很不如意,才会对我这么刻薄。”

薛宁托腮聆听顾抒微一句接着一句的输出,后者抱胸蹙眉,她的五官稠丽而璀璨,面色有不明显的愠怒。

顾抒微曾经扬言自己从此以后将做一名知性温婉的大学老师,然而真正言语作风却一如既往还是顾家风风火火的大小姐。

她的身上始终都有鲜明的生命力,洋洋洒洒地燃烧着。年幼时家庭残缺、被表哥处处欺负是如此;后来情感波折,尤其是与储峥这段格外坎坷也是如此。

如今,顾家破产,原本傲立于A市的化工龙头一夕之间大厦倾覆,顾抒微里里外外的事迹都被当成笑话广为传播,她却在高校勤勉地做着老师,置身事外且怡然自得。

薛宁一方面愤怒于当年储峥那样对顾抒微不告而别,一方面又不得不如实道:

“我的微微,其他暂时不谈,你夜里单独送一个醉酒且身强力壮的男人回家确实太危险。要是对方装醉或者耍酒疯怎么办?储峥最后那句话没有说错。”

顾抒微下意识想说,但那不是别人而是储峥,她了解他才敢这么做。

——可是不对,如果她了解储峥,当年就不会眼睁睁目视这段感情以她意想不到的方式潦草收尾;如果她了解储峥,昨天就不会对他言语感到愕然,毫无还口之力。

她只看见过他的温驯良善,从来不知道,其实他的心肠比冰雪还冷。

顾抒微心烦意乱地说不提了,总之储峥越是这样,越是激起她的斗志。昨天已经探过虚实,下次就是她的强势出击。

薛宁知道她不撞南墙不回头,决定好的事一定要做,因此只说:

“顾老师想必你身为医疗教育的从业者,应该懂得如何自我保护。”

从事医疗教育行业的顾老师,喝了几口咖啡就匆匆赶回A大西桥校区,准备下午的本科授课。

她给临床的两个行政班上流行病学,这几天在讲队列研究中若干指标的计算,小同学们听得摇头晃脑,下课后在讲台旁大排长龙,因此顾抒微比课程时间多停留了半个小时。

下课后她准备先回一趟家。

作为曾经的主校区,西桥占地可观。南北东西纵横开阔,从医学院一直前行至北大门,可以看到纷落的樱花海、红砖老钟楼和湖心顾影自怜的黑白天鹅。

建筑厚古,草木葳蕤。

顾抒微保持三十五码的匀速前行,直至看到路旁远端有个女生步伐匆忙、穿着校志愿者的红马褂,被风吹得飞扬,她稍稍加大了油门,提速至能够与之汇合交流。

女生名字叫万依然,是自己学院大三的学生,顾抒微为她的省创项目做过指导,因此印象较深。

顾抒微主动放下车窗和她打招呼:

“哈喽呀,这么着急去哪?”

也正是放下车窗,她才看见少女的脸上有两道并不明显的泪痕,万依然声音哽咽:

“顾老师...我弄丢了一个今天来校参观的小朋友。”

顾抒微下了车,让她先缓过气,慢慢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万依然很难过,着急地说今天有一家与学校合作的私立幼儿园来西桥参观游学,她作为志愿者带领其中一个班级,在从中央图书馆前往西操场的路上,有不少小朋友要去洗手间,为节省时间,她与带队的幼儿园老师分别领了几个小朋友前往,没想到回来集合清点人数时,少了一人。

“顾老师,学校这么大,能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要是那个小孩出什么事怎么办?”

顾抒微冷静安抚,让她不要过度慌张:

“告诉后勤安保处的老师们了吗?有让他们调取监控吗?”

万依然说幼儿园的老师们已经紧急联系学校负责人,可是目前那边杳无音信。

“你放心,学校很安全,你告诉我当时具体的路线,以及发我一张小朋友的照片,我和你一起找。”

顾抒微拿到照片,只匆匆看了一眼,是一个皮肤白皙脸蛋圆圆、有着明亮双眼的小女孩,她穿幼儿园的西式制服,戴着黄色圆帽,很好辨认。

万依然说这个小朋友叫顾衡。

她将照片私下发给几个熟识并且信得过的学生,委托他们号召室友一起帮忙寻找。

而后替万依然拂去粘在脸颊上的碎发,让她不要哭,洗把脸再继续。

顾抒微大致确定了几条路线,步行出发。

此时正值黄昏餐时,教学楼群空旷无声,只有遥遥的远端,操场和生活区传来欢声笑语。她刻意留心了一些被草木遮掩的细小角落,教学楼每一处开放的教室和空间都有逐一查看。

但事实上虽然人流不如上课时间,但倘若小朋友在这附近迷路,定然会被及时发现。

她推算时间,顾衡已经走丢一个小时,年龄这么小的孩子不可能不害怕。

五岁大、小女孩,这两点让顾抒微心中产生难以形容的压抑感受,她刻意回避了胸口的不适来源,木着脸加快步伐。

中央图书馆到西操场之间最大的建筑物是生命科学博物馆,为了节省时间,顾抒微从馆内穿过。

此时博物馆俨然已经闭馆,但为方便师生通行,贯穿两端的南北二门二十四小时开放,仅关闭通向二楼真正展馆的电梯和安全通道门。

顾抒微急急快行,猜想小朋友还是在操场那边的可能性更大,直到在转角处,听得了一声微弱的啜泣,很轻,却是鲜明的童稚哭声。

她猛然停住,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缓慢走去,试探地出声:

“是顾衡小朋友吗?”

在木质墙饰的拐角处,伸出一只小小的白皙肉手,她仍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乖乖说:

“顾衡在这里。”

顾抒微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地走到小朋友面前,想说我带你去找老师和小伙伴们。

她俯下身,正对上顾衡小朋友睁得圆圆的双眼,有着因为天真而不加掩饰的错愕,她纤长的下睫毛上仍然挂着完整晶莹的泪珠,哭声短暂停顿,却很快再次响起。

顾衡小朋友悲伤地张开短短的双手,哭得让人心碎:

“妈妈......”

作者有话要说:发包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