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李桂:“她若是不愿意,你就进不了这个门。”
确认霈川没有任何勉强的意思,髓芝上前道:“随我来吧。”
霈川跟着她进到了屋子里。
髓芝从桌案上拿起一副卷轴画,在他面前徐徐展开,道:“她不便露面,以画像代之。另外,仙谷的拜师大典已结束,给不了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姑且委屈你了。”
霈川一开始还在认真听着髓芝的告诫,可当画卷上瑰臻那张脸出现后,他眨着眼,一个字儿都没再听进去。
髓芝严厉了几分:“霈川!”
霈川回神,低头看见面前的蒲团,撩起衣裳的前襟,跪下端端正正地行了拜师礼。
髓芝收起画,对他说:“你师尊是东山君,我叫人领你过去,敬师茶的规矩懂吧,等见了面,别忘了给师尊敬茶。”
霈川不懂,虚心请教:“请前辈指点。”
髓芝轻轻叹气,将弟子入门规矩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毕竟瑰臻是个耐心不多的人,这些琐碎,不能指望她教。
霈川捧着一小罐仙茗离开岫云草茅时,东山上空已经挂了一轮弯月。四处都有目光在偷偷打量霈川,目送他往东山的方向而去。
霈川耳聪目明,将藏在草里的窃窃议论听得一清二楚。
——“他拜进了东山,等于是废了一半,东山那位能教他什么,我们桂花洲的首席师兄修为都能碾压她。”
——“可能教他驻颜术吧,正好一个长不大,一个不会老,天作之合呢。”
瑰臻的模样浮现在他的眼前,不是干瘪的一幅画,而是纸坊镇时鲜活的记忆。
他隐约明白了以后的处境。
但是没关系,给他一点时间,他会保护她。
东山的路越走越窄,渐渐的,连浮灯都没了,引路的弟子用灵力引了一盏灯,悠悠荡荡,照亮前路。他对霈川说:“山路不好走,你拿着灯,自己小心。东山君脾性古怪,一向不许别人靠近她的地界,我只能送你到山脚下。”
霈川道多谢。
东山近在眼前,已能看见半山糜艳的桃林了。
那引路弟子停下脚步,道:“你是瑰臻君座下的第一位弟子,更是唯一的弟子,去吧,路上当心。”
莲花浮灯在前,霈川跟在灯后面,顺着山路往上,一路也没有叉口,顺顺当当的找到了东山之巅的一座楼阁。
霈川提灯照亮了门上的字——“笑春风”。
此处乃整个霓霞仙谷地势最高,迎风能一览众山小。
霈川在门外架起了红泥小炉,回忆着髓芝讲过的步骤,烹起了仙茗。
待到茶香溢出时,霈川紧绷的手才松下来,缓缓舒了口气,将澄黄剔透的茶汤倒进茶盏里,跪在门外,举杯齐眉,躬身敬茶,沉声道:“日月北斗,天长地久,师徒携手,明月九州。弟子霈川,给师尊敬茶。”
阁楼上灯火昏昏。
霈川等了片刻,不见回应,于是,再说了一遍。
依然没人理。
第三遍。
霈川手中茶盏在夜风中已经凉透了。
他手心运起了灵力,将茶仔细温在手掌心中,受了冷待也不恼,垂眸静心等待。
瑰臻此刻并不在东山。
她原本应该在的,可琼州府和神月山的话事人星夜兼程,提早几日到了霓霞仙谷,正好在霈川刚拜完画像时,他们便以问罪之势,等在了霓霞仙谷的会客厅中。
瑰臻一意孤行将此事变得麻烦无比,理当由她来解决,也只能由她解决。
花厅中,琼州府和神月山各自派来的都是长老级人物,显然是很忌惮那魔子的血脉了。
琼州府来的是一位方脸男子,正当中年模样。他见瑰臻到了,半句话的寒暄也没有,开门见山便道:“纯魔血脉现在很罕见了,要么父母是当年战后幸存的魔族,要么是天生地养的小煞星。你把他收进东山了,你查过他的底细吗?”
他实在无礼。
瑰臻记得这个人,论辈分,他得管她一声姑奶奶,但琼州府近些年飘得很,为人处世已经不太像那么回事了。
瑰臻懒洋洋的往主座上一靠,做了个请的手势,即刻有弟子上茶。她不紧不慢,道:“还用得着查什么底细,管他是魔族遗孤,还是天降煞星,反正已经进了我的东山,都不重要了。”
琼州府话事人笑了:“您说什么?不重要?您将这么一个玩意儿收进东山,竟然还说不重要?呵呵,您堂堂瑰臻仙子自甘堕落与魔物纠缠不清。我倒要替玄门百家问一句,您安的是什么心啊?”
瑰臻觉得他胡子拉碴笑起来实在讨厌,别过目光不看他,嘴上丝毫不落下风,道:“本君与魔物纠缠不清又不是第一天了。记得一千多年前人魔战后,魔尊极夜的残魂也是封在我东山之下呢。本君倒是不想与魔物纠缠,可当初你们一个个可是怕极了,一个不字儿也不敢嘟囔,生怕让魔尊极夜沾上你们的边。”
琼州府的人脸色一下变得煞白,继而又充上了血气,似是要怒。
瑰臻不肯给他辩驳或发怒的机会,她接着道:“一千多年前的事情,我不愿提,伤情分。今儿是第一次,你原话回禀给你家府主,我想他比你明白事理。”
琼州府话事人平白遭了一顿抢白,面子里子都过不去,气得咬牙,非要扳回一局。嘲道:“你也就是一个修为不过元婴的长辈,白活了一千多年的岁数,怎么好意思嚣张的。若我是你,早早找个山头躲起来,免得在小辈面前丢人现眼。”
瑰臻对于这样的嘲讽并不敏感。
诸如此类的话早就有人明里暗里传开了。
他只不过是摆在明面上说出口了而已。
神月山话事人是一位面容姣好年轻的女子,她听了这话,忽然重重的放下茶盏,道:“当年人魔战时我尚未出生,可憾未能得见各位先辈的风采。但当年的战事在史书上记载全面,人人都长了眼睛会看。瑰臻前辈当时法力精妙高深,修为距离渡劫只一步之遥,始终坐镇于最险要的关隘。封印魔尊残魂的大阵需要源源不竭的灵力维持,你难道猜不到瑰臻前辈的修为是怎样一点一点流逝的吗?”
他们难道不知吗?
不,他们都知道。
而且他们一年比一年忧虑,万一某日瑰臻力竭,封印维持不住,魔尊极夜的残魂会不会破开禁制再度祸乱人间?
可时间过去的太久了,当年的热血也都差不多凉了。
受苦受难不得解脱的人成为了人们口中的谈资。
他们理所应当的认为现在的世道平安是恒久的。
神月山话事人又道:“晚辈在启程之前,我们家圣女便再三叮嘱,绝不可无礼。听闻琼州府府主以武入道,将军出身,不会连我们一介女流都不如吧。”
琼州府以武入道,骨子里也是以强者为尊,所以,现今修为一落千丈的瑰臻,并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瑰臻不问俗务很久很久了。
战后的她闭关频繁,时常一睡就是上百年。
其实那根本不是睡,她需要祭出元神加固封印,此方式对元神损伤极大,每用过一次,便需要无限期的修养。等到修养的差不多,她会在春日人间第一株桃花盛放的时间苏醒。
但今年迟了些。
掌门从三月起便在仙谷里亲自护持她的命灯,寸步不离,据说那命灯明灭很多回,好歹最终是护住了。
这一次她能醒过来,多亏了有人拉她一把。
可大厦将倾,迟早有拉不回的一天。
东山的封印会崩塌,魔尊极夜的残魂早已躁动不安,深埋于山体里的浓重魔息将一并爆出,肆虐于天地之间。
那是最坏的结果。
也许存在侥幸,但瑰臻必须做最坏的考虑。
李桂跟着髓芝去了她的百草堂,茶也喝不下去了,一面照往镜悬在茶案前,呈现着花厅内瑰臻的一言一行。李桂忽然对髓芝道:“她第一次提那件事。”
正在整理药草的髓芝动作一顿,说:“是啊,提了伤情分,可不提那些人恨不得全忘干净了。”
李桂:“我极少见她这样,炸了一身的刺,有点反常……你说她是真的想保下那魔子,还是有别的打算?”
“操心别人不如操心自己。”髓芝心平气和:“师兄,你和我都大限将至了,结局无非两个,渡劫飞升,或是了此一生。我想我大概率会是后者,我也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可你呢师兄?你不像是认命的人。”
李桂沉下了脸不说话。
髓芝又说道:“无论阿臻有什么打算,都不是我们能干预的,她会比我们活得久。到那时候就算你放心不下这个人间,也由不得你了。”
李桂心里像是被狠狠地扎了一下。
照往镜里,琼州府的人已甩袖离席,瑰臻正邀请神月山的使女品用茶点。
神月山的使女好像还挺愿意留下做客的。
瑰臻面无波澜的揭开茶盏,趁客人没注意到,用指甲挑了一滴水珠,轻轻一弹。
水珠直冲着李桂的方向,破开了照往镜,在他面前爆开,溅了他一脸茶,瑰臻的传音也随之响起:“李老桂,你看热闹没够是不是,快滚来接客。”
李桂收了照往镜:“……什么接客,用词粗鄙,有辱斯文。”
髓芝淡淡地笑了。
李桂借她院中的清泉水净了脸,才不紧不慢的去前厅。
瑰臻观月掐算了一下时辰,腾云回了东山,落在阁楼前,便见一身影乖乖的跪在门外,保持着敬茶的姿势,桃瓣故意招惹他,落了他满肩头,他也没掸一下,像跪成了一座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