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瑰臻回到霓霞仙谷时,可以说是一身风尘仆仆,她没有惊动山门值守的弟子,乘云而落,十个甲子未归,东山一片荒芜凄凉,枯枝横生,遍地荒草。
瑰臻长袖挥过,灵力洒下,一瞬间,草木向生,半山的桃林都在同一时刻绽开了满树的花。
天色刚刚擦亮,还是暗的。
东山之巅那座空置的楼阁点起了浮灯百盏。
门中早起练功吐纳的弟子遥遥望见东山一片流光溢彩,便知是瑰臻回来了。
入门稍晚一些的,尚未见过瑰臻的面,压不住好奇心,找同伴多议论了两句。
“东山上似乎有了人气。”
“是那位前辈回来了吗?”
“怎么悄无声息的,门中没收到任何消息。”
百草堂一位身着苍绿长袍的银发仙姑走出屋子,遥望着东山上的璀璨。
这位正是百草堂的主人髓芝。她身边贴身侍奉的弟子也觉晃了眼,见自家师尊一副怅惘的表情,轻轻唤了声:“师尊?”
髓芝被弟子唤回了神,道:“是阿臻回来了,十个甲子,她的那盏命灯在掌门的勉力护持下,灭了又亮,亮了又灭,我们都曾一度以为她回不来了……真好啊!”
与此同时,仙谷西面更偏一些的地方,一位同样苍老但一身道骨仙风的尊长也在披了外裳,临风立于摘星台上,遥望东山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经有温柔的朝阳破开云层,升起于东山之上。
桂花洲令行禁止,门下弟子没有敢上前打扰的,却见他们一向寡言的师尊口中喃喃地念叨了什么。
东山君瑰臻归山了,消息一朝之间传遍了整个山门。
髓芝落在了桃林中。
东山上,只要瑰臻在,她的桃林一年四季都不会凋零。
瑰臻不在,谁也没有胆子沾手她的地方。
髓芝走在林间焕然一新的小路上,桃树上的红菱纱被风轻拂着,似是故意一般,往髓芝的肩上碰。
瑰臻早在花下石桌上置了茶点,等髓芝来,摘下下桃花瓣揉进香膏里,笑着说:“好久不见。”
髓芝一颔首:“好久不见。”她坐在石凳上,朝瑰臻伸出手。
瑰臻心领神会,撩起袖子,让髓芝摸脉。
髓芝三指搭在她的脉门上,沉默着,眉头越皱越紧。
瑰臻笑:“你这样搞得好像我要死了。”
髓芝:“你枯化了一回?”
瑰臻道:“不得已。”
髓芝:“只不过是让你帮忙去接几个孩子而已,难不成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
瑰臻道:“你说对了,还真是有些棘手,但有惊无险,都解决了。”
髓芝:“我会给你配一些丹药,你好好修养一段日子。”
瑰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而说了另一件事:“我印象中鬼门关一直压在西南的六万大山之下,我才睡了十个甲子,怎么一醒它就换了地方,跑到纸坊镇去了。”
髓芝惊讶:“什么?鬼门挪位置了?”
她显然对此事一无所知。
瑰臻:“你也不知道?”
髓芝:“此事回头细查……老天,那些孩子就是在纸坊镇失去踪迹的,他们没事吧。”
瑰臻有些冷淡道:“都活着呢,没死。”
在她的眼里,没死就等于没事。
瑰臻道:“且等几日吧,那些闹腾的小子们马上就要上山称王称霸了。”
髓芝简直无奈:“你怎么还是这样的性子,孩子们年轻活泼可爱,有了他们也给仙谷填些热闹。正好掌门决定借此时机,开山门广招弟子,你东山这么大,一个人多冷清,不考虑领个孩子回来作伴?”
瑰臻听到开山门这句话时,眼前顿时一黑:“你最好警告一下新进门的弟子们,远离我的东山,更不要靠近我的禁林,否则,我一定烧光他们的头发,让他们哭着回家找娘!”
髓芝:“不要这样,气大伤肝,我会好好约束他们的。”
瑰臻喝下一口茶,润了润暴躁的心肝,好像火气降了些。
髓芝再次建议:“阿臻,你考虑一下,我和师兄这是最后一次收徒了,再下一次,就该是开始三代弟子的传承了。”
瑰臻捏着红砂茶杯,动作一顿:“最后一次?”
髓芝淡淡道:“最后一次了。”她温柔又沧桑:“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和师兄的这一生已走进尾声,将来我们不在了,你若是再念起曾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留个弟子吧,给自己,也给你的东山一脉。”
瑰臻也是没想到,这一次重逢,谈论的话题竟然这么沉重。也不想想她一睡六百多年,哪里还会有什么在原地等她。
时间从不给人留活路。
瑰臻自嘲一笑,说:“晓得了,等到开山门那一日,我去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
她这一次,好像是真的听进去了,髓芝也放下心,喝茶闲谈了些往事,便告辞急着回去配药。
开山门定在五日之后。
霓霞仙谷招弟子之前,有入门试炼,以考校后辈的品行和资质。仙谷收徒尤其看中品行,资质差些倒是无妨,但品行不端者绝不纵容。
瑰臻既然答应了髓芝,便不会敷衍,将此事放在心上,并记下试炼的时间,打算到时候去观瞻一番。
可她平日实在是懒散惯了,在楼阁里修养了两日,恢复了些元气,便又接连两日不眠不休在山中漫游品酒,结果到了第五日宿醉不醒,一觉醒来,已近黄昏。
别说试炼了。
山门都关了。
好在拜师大典没错过去。
瑰臻揉着眉心,头痛欲裂,心情不怎么耐烦 ,但还是下了东山,找到了山门附近的热闹之处,溜达了一圈。
新纳进门的弟子们正在听师兄讲规矩,瑰臻抄着手,沿着连廊曲径信步游走,耳力非凡的她早已将假山后的热闹收进耳朵里。
——“霓霞仙谷规矩不多,掌门和长老们都是很宽和的性子,但唯有一点,请各位务必铭记,绝不可靠近禁林,也不可擅自闯入东山。明白吗?”
“禁林?东山?”
“禁林在哪?东山又在哪?”
引领的师兄耐心道:“东山你们往东看,唯一的一座山就是东山。禁林就在东山的侧面,也算是东山的地界之内。你们不能靠近东山,自然能远离禁林。”
“那里为何不能去?”
师兄笑道:“很少有人知道缘由,我也不知,但霓霞仙谷流传了千年的门规石柱上,这一条始终刻得最深,也最显眼。”
“东山,我在家时,曾听见叔伯们提起,霓霞仙谷的东山上,有位避世的大美人,容颜不老,惊才绝艳。是真的吗?”
“临仙道上是有这么个说法来着,我也听说了。”
“大美人,有多美?”
师兄正了神色,严肃道:“那是东山君,瑰臻仙子,与桂花洲和百草堂的两位长老是同辈人,你们注意言辞,不要言语轻浮。”
一群晚辈鹌鹑似的乖乖低头听训。
也有胆子大,不怕师兄脸臭的,一位少女好奇问道:“那东山君,瑰臻仙子门下有弟子吗,修什么道法的,怎么没听说过?”
瑰臻一耳朵就听出这是陆令仪的嗓音。
师兄答:“东山君门下从不收弟子……好了,你们在此地乖乖等候,不要吵闹,掌门唤我去准备敬师茶,等亥时一到,你们便可行拜师礼了。”
脚步声绕过假山,冲着这边过来了。
那位引领师兄是桂花洲李老桂门下首席,他脚步匆匆转上临水的长廊,瞧见前面不远处站了一人,没穿弟子服,一身粉蓝的襦裙,侧对着他。
那弟子怔愣了一下,只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是谁。
待走到近前,他放缓脚步,正欲询问,瑰臻斜过脸,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禁声,然后一摆手,又是让他快走的意思。
那弟子心里陡然一激灵,想起来了。
那是在数百年前曾有寥寥几面之缘的东山君。
他已经记不得上次见她时的具体模样了,但却能准确的从那骄矜的姿态中判断出身份。
是她没错。
按照她的示意,噤声,快走。
假山后那一群新入门的弟子毫无所觉,叽叽喳喳闹成了一锅粥。
“真可惜,瑰臻仙子居然不收弟子,我是真的很想学她的驻颜术啊——”这是一位女弟子。
“学个驻颜术有什么名,我家里说瑰臻仙子本人修为只能算一般,幸好她不收徒弟,否则哪个倒霉蛋拜到她门下,那还不得被教废了。”这是一位男弟子。
这就是入门试炼千挑万选的品行端正的晚辈。
品行也许端正,但嘴巴一定欠揍。
他们讨论的话题很快就从瑰臻身上转开了,又变成了桂花洲和百草堂的较量。
瑰臻听了一阵,忽然索然无味。
收徒这事儿还是算了吧,她怕领一个回去不出三天被她打死,传出去有损霓霞仙谷巍巍仙门的名声。
她转身都打算走了,却听见他们又有了新话题。
“对了,山门外跪着的那位,掌门打算怎么处置呀,总不能一直跪着吧。”
瑰臻停住。
山门外还跪了一位,怎么回事?
“掌门没说,长老没说,师兄也没说,谁知道呢,一个魔子,竟然拜到了霓霞仙谷的门外,真有胆量啊,他是怎么想的?”
“可他通过入门试炼了,品行和资质都很好。”
“可他是魔的血脉,很纯正的那种。”
“可他通过入门试炼了。”
“可他是魔。”
“他品行端正,资质上佳。”
“他是魔。”
“……”
竟然就这么吵了起来。
吵架的主力军是陆令仪和那位对瑰臻出言不逊的男弟子。
其中掺着陆斯言温温柔柔劝架和稀泥的一言半语。
瑰臻猜到了什么,转身往山门外走去。
她要去看看那个跪山门的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