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瑰臻最后走出沈宅,手里还留着那支金钗。她走出几步,见后面几个小尾巴磨磨蹭蹭,便停下催促了一句:“快点,干完活回家,你们想留在这过年吗?”
谁不想回家呢?
没人想在这鬼地方多留。
瑰臻看上去情绪忽然火爆了不少,陆家师兄妹两个生出了几分小心,免得触她霉头。
偏霈川不大懂看人脸色,他直直的问:“你要去杀那小女孩?”
瑰臻:“当然,她必须得死。”
霈川:“你怎不杀我?”
瑰臻根本就没有要杀他的打算,即使目睹了他剜心的骇然一幕,以及他身上深埋祸患的魔气,也没能激起她半点杀心。
诚然,有一部分原因是瑰臻把握不足。
霈川身上那股魔气的压迫感令她慎之又慎。瑰臻都快活成临仙道上的老古董了,依然从不轻视任何一个敌手,哪怕是年轻后生。
瑰臻目不斜视,道:“你若是一心求死,求到我跟前,我也许很乐意成全你。怎么?活够了?”
当然不,谁会嫌命长啊。
霈川没话说了。
他以一个特别不讨喜的身份,在人间兜兜转转上百年,离群索居,顶着一张不会改变的稚童面孔,不仅要躲着生老病死的凡人,更要躲着那些除魔卫道的修士。他能平安活到现在,可想而知,经历了多少冷眼与躲藏。
可他还是活下来了。
整个纸坊镇笼在瓢泼的雨中。
雨好似不会停。
瑰臻掐了个避水诀,周全的护着一行人,前路是一片白茫茫的湿气,地上的积水很快没过了脚踝,他们终于抵达纸房客栈。
尽管身上没沾到一滴水,但潮气却如丝如缕的将人困在其中。
陆令仪拍拍身上灰蓬蓬的袍子,嘟囔道:“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呀,身上快臭了!”
陆斯言帮忙用法术洗清了她身上的尘埃,道:“庆幸我们还有命活着吧。此去霓霞仙谷,必当以夜继昼,勤练不休,不负师门所望。”
真是个有上进心的好孩子。
瑰臻扔下一串尾巴,随意进了一间客房,幻化了一身朴素的袄裙,对着铜镜,将一头乌发挽成新嫁娇娘的发髻,有了当年苗芷的三分模子,那位客栈老板娘多年来也是这样一副打扮。
金钗合二为一,簪在发间,瑰臻顺手抚了一下耳垂,留了两枚自己的珍珠耳环。
其实那位老板娘与苗芷并不像。
老板娘身上的风尘气太浓了,苗芷骨子里是农家女,篱笆院里读书长大的,没学到那股妩媚做派,倒是有种令人难以忽视的韧劲。
瑰臻描好了妆,拎了把椅子,端坐于门槛前,垂眼盯着外面雨点砸下,溅起一朵朵水花。
客栈的门庭窄,瑰臻在门口一挡,其余人全都进出不得,只能站在她的身后。
雨一直未停,直到沈宅业火成灰,镇上便只剩下安静的雨幕。
瑰臻袖手道:“你瞧我像吗?”
话音刚落下不久,黑袄红裙的薇薇撑着一把油纸伞出现在街头。她赤足踩着雨,踝上的银铃一步一响,缓缓走向客栈,停在瑰臻面前,道:“像,真像,你连我娘亲的钗子都有一模一样的。” 说着,薇薇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有金钗留下的伤口。
薇薇生来并非凡胎,一支凡人的钗子怎可能伤到她的元神呢?
聪慧如苗芷,她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她还是刺了。
可她还是刺歪了。
薇薇靠近瑰臻,收起伞,倚在一侧,将头靠上了瑰臻的膝头。
陆斯言和陆令仪的心在那一刻,猛地掉了起来,倒吸一口凉气。
薇薇闷着甜甜的嗓音问:“你能给我想要的吗?”
瑰臻低头,面色如常,问:“你想要什么?”
薇薇:“你猜?”
瑰臻:“我若是猜到了,你给我什么奖励。”
薇薇踮起了脚,俯在她耳畔,吐出一口森凉的鬼气,悄悄说道:“你猜对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瑰臻笑了笑:“秘密?”欣然答应:“好啊!”
薇薇捉住了瑰臻的手,牵着她离开椅子。
身后陆斯言追上前一步。
瑰臻一抬手,那是一个坚定拒绝的手势。
陆斯言停下了动作。
便见薇薇重新撑开伞,拉着瑰臻走入雨幕中,然后渐行渐远,身影模糊在水汽里,在某一个瞬间,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陆令仪揉了揉眼睛:“师兄,你看清他们是怎么没的吗?我怎么觉得好像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陆斯言扶着门,说:“他们应该是传到了另一处地方……就像之前我们被扔到鬼门外时一样,谁也没有知觉,就是一瞬间的事。”
陆令仪用欣羡的语气说:“师姐好厉害啊,面对这些鬼东西游刃有余,她也才十八岁。”
陆斯言委婉的看了她一眼,说:“怕是不止……你师兄我的修为虽不登大雅之堂,却也能看出她的深浅。咱们家的师叔年已近百,也才刚摸到金丹的入门,师姐她比师叔要厉害的多,可能还要更上一层楼,元婴是一定的了,只是不知修到了哪一步?”
陆令仪对师兄的话从来深信不疑,慢慢瞪大了眼睛,从惊讶到赞叹,再到心驰神往。
她忍不住摇了摇陆斯言的袖子:“师兄,我们若是拜进了霓霞仙谷门下,也会有此等仙缘吗?”
陆斯言笑了笑,耐心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能不能有仙缘,最终取决于你自己的道心。”
薇薇带着瑰臻一离开,外面的雨便有停歇的迹象。
陆斯言望着细雨霏微,道:“霓霞仙谷现任掌门是不世出的慧根,他老人家当年十岁入道便炼气圆满,十六岁筑基,二十岁结丹,而立年便渡入元婴,阳神成就,□□长生。似他那般的仙君也是三十岁后练成元婴,那位师姐,想必难以越过掌门吧。”
陆令仪很快抓住了话中重点:“那你的意思是,师姐至少也有三十多岁的年纪了?哇哇哇,可是她的模样看上去那么明嗔,一点都不像长者。”
陆斯言不得不承认,这是句实话。只要那师姐愿意多笑笑,或者少一些神威和沉稳,决计不会有人对她的年龄生疑。
陆斯言对师妹道:“你勤学苦练,争取在尚未老去时结丹成婴,也会永葆容颜的。”
像陆令仪这样年轻活泼又贪玩爱躲懒的女孩,苦口婆心说一万句道理,也不如一句“永葆容颜”有用。
陆令仪攥紧了拳头,生平似乎第一次生出了一颗上进的心。
但很快,她跳脱的脑子便想到了另一件事,她左右环顾,忽然叫起来:“师兄,你刚刚注意到那……那与我们同行的小孩了没有?”
陆斯言一怔:“什么?”
陆令仪站在空荡荡的客栈里,说:“天啊,他去哪里了?”
陆斯言茫然,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在他眼皮子下凭空不见,而怪异的是,他方才竟好似完全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不对劲!
陆斯言品出了不对劲,却又抓不住问题的关键在哪。他正努力想拨开迷雾,陆令仪紧接着出言一搅合,道:“我觉得那小孩的年纪也不对劲 ,你说他会不会也是因为修为到了一定境界,所以也停止长大了呀!”
……
陆斯言彻底放弃去探究方才的异常,糊涂道:“可能是吧,但我觉得不是。”
陆令仪又开始狂摇他的袖子。
陆斯言被她摇的七荤八素,脑子都乱了,一时之间,什么也意会不到了。
另一边,瑰臻在接过薇薇手中油纸伞的那一刻,便觉得眼前一阵光怪陆离的恍惚。
雨停了,天也暗了。
街面上的纸钱铜板一扫而净。
瑰臻合了一下眼,发现自己正站在桥上。
桥下是波光粼粼的河水,以及琳琅耀目的河灯。
乍一瞬,瑰臻误以为自己又入了画,这分明是那年苗芷重逢沈昭时的夜市灯会上。
只是,这回眼前没了红纱盖头,身边也没了苗芷的引路。
远处的那些景和人仿佛真的存在着,一走一动,一笑一闹,充满了随心所欲。
薇薇就穿着那年的衣裳,在几个卖灯的摊子前,挑花了眼,流连忘返。
她想要什么?
瑰臻站在桥上,看了一眼自己脚下琉璃溢彩的灯,于是后退一步,彻底将自己掩在了阴影中。她摸到了自己脸上的黑纱,冷眼瞧着身旁走马灯似的热闹,然后,一个人疏寥的身影走到了桥下,撞进了她的眼睛里。
沈昭。
薇薇在重现当年的情景。
与上次苗芷带她入画不同,这一回,她取代了苗芷的身体。
薇薇手里拿着一盏心仪的花灯,遥遥冲她露出一个天真的笑,一路奔向她。
沈昭与她擦肩而过,定下了脚步,目光一直跟着薇薇的身影,直到看见了阴暗中的“苗芷”。
瑰臻一把捞起了薇薇,无比自然地抱在怀里,她还在用眼神打量沈昭,试图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破绽,薇薇却忽然勒紧了她的脖子,亲昵地贴着她的耳朵:“娘亲,让我看看,这次你会怎么选。”
这可是真正意义上魔鬼的低喃。
瑰臻瞬间懂了。
薇薇布置了幻境,让每一个她选中的人站在曾经娘亲的位置上,同她一起经历那些从前的往事。最像她娘亲的人会留下一条命,陪着她玩过家家,直到再遇见下一个。
那些女子都被扔进过沈宅,也都见过苗芷留下的画中记忆。
如果说这是一场试炼,等于早有人将正确的选择透漏给了她们。
可为何她们最终仍难逃被取代的命运呢?
问题又回到了最关键的起点。
——她到底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