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经半落,将要带走最后一丝光芒,厨房里彻底昏暗。
“咻——”刘珵划了根火柴,点燃桌上的油灯,“有点暗,再点一盏?”
“不了。”于莳摇头,语气略带窘迫,“我房里那盏灯里的油烧完了,还没来得及买。”
油灯里烧的胡麻油价贵,换别的又熏眼睛,她买过一次就开始省着用了。这几天她的心思都在攒钱开店上,其余用度都比较将就。
刘珵听了,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若非家庭不睦,故意刁难,她本该安享父母疼爱、仆从服侍,每天做些雅事,有心的话学学管理中馈,何须这样紧巴巴地过日子,事事亲力亲为。
但看她做粽子时的专注神情,完全不像是委屈的样子,转念一想,她来东平不过一月,就能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可见并不介怀,倒显得他的怜惜是小瞧人了。
“你怎么老看我?”于莳问,眼神没从手上移开。
她的轻声细语叫刘珵莫名心颤,一抹红色慢慢爬上了耳朵:“没、没有,我……”
于莳存心逗他,一边缠线,一边噙着笑意等他的回答。
刘珵觉得奇怪,他平日不说多能言善辩,但也是很少有接不上话的时候,面对什么局面,不论内心有多惊涛骇浪,表面总是游刃有余的。
可在于莳面前,已经不是第一次不知该答些什么了。他支吾少卿,越急越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算啦,”不闹你了,于莳想。
她拿起两片芦苇叶,送到他手里:“要不要试试?”
有于莳主动解围,刘珵心下稍松,自然答应。
自从认识于莳,他观念中固有的那点对庖厨之事的轻蔑就如过眼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捏住叶边,折起来,就有一个三角椎。对,就这样,然后先放一小部分米。小心哦,别放松。”于莳自己也拿两片芦苇叶,放慢速度演示给他看,自己手里的填过米之后,右手夹起一块肉放进他的粽子里,“肉放进去之后再加入剩下的三分之二,注意不要漫出来,最多跟叶边齐平。”
刘珵虽然是第一次动手做粽子,但他很有领悟力,手也不笨,最后封口的部分跟着她一步步来,缠线时也没有像普通的新手那样手忙脚乱。
于莳做完自己那个丢到盆里,转头来看他的,见他亦打好了结,便抢过来仔细端详。
“很不错嘛,”她翻转粽子,又把视线移回刘珵脸上,夸赞说,“想不到你手也挺巧的。”
“也……没有看起来那么难。”刘珵谦虚道,“跟你的比还是不够好看。”
他做的这个包严实了,但不像于莳的那些四个角大小一致。
“头一回做能不散架就已经很好了,你要是还能包得比我好,那我真是白做这么多年了。”于莳将放着芦苇叶的竹筐往他俩中间挪,未等她说,刘珵主动帮起忙来。
“我练练。”
于莳点头,将他的体贴记在心底,把话转向别处:“我今天出摊的时候听人提起龙舟赛,下意识就问那是什么,差点穿帮了。”
“怎么?”刘珵的注意力都在手上,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之前我跟他们说我是土生土长的东平人,结果却连一年一度的龙舟赛都不知道,可不得令人起疑么?”她自嘲。
刘珵听明白了:“你是因为之前的路引?其实穿帮了也没事的,你的户籍都备过了,哪怕官府去库里翻查也不会看出破绽。”
“啊?”于莳这一声是十足的意外,“你之前没跟我说过。天,陈公子,这、这真是太麻烦你了。”
她只想到刘珵是伪造了路引,没想到他手眼通天到能直接改她的户籍。惊讶过后又不禁猜想,眼前这个腕上缠着她红色的发带,安安静静坐在她旁边替她包粽子的男人,做的生意究竟有多大,既能走通官府的路,又完全不怕得罪原身爹那样的七品官。
“要做就做全,也是避免后患。”刘珵放下手中的粽子,突然留意到之前没想过的点,“你说的是五月初五在泗水上的龙舟赛?”
“对啊,怎么了,难道还有别的龙舟赛?”
“不是,”他顿了顿,“泗水边人会很多,你要小心,以前每年都会有人不小心被挤到江里。”
于莳让他安心:“我不会往前面凑的,在边上摆摊就成了。摆在人群旁边,希望能大赚一笔。”
刘珵的话头转得毫无痕迹,于莳未觉异样,而他实际上是想起来今年的龙舟赛安排在祭祀结束之后,王府众人也得出席,他当然也在列。
虽说他们在正中的高台,与平民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但同处泗水边,总有被发现的风险。
唉,算了。他安慰自己,本也不是存心要瞒着她,发现就发现吧,只求她别因此疏远他才好。
刘珵面上波澜不惊,脑中已经飞速排演道歉十八式了。
“我听说那龙舟赛男子都可以报名,好些人相当期待参赛,你会去吗?”于莳问。
刘珵无此打算,富贵人家的子弟参与龙舟赛的目的与普通男子并无不同,只是除了绝对速度之外,还有彰显财力或是审美之类的路。从前陈穆远邀请过他,被他拒绝了几次后,这两年也没再听他提了。
然而,刘珵否认的话到嘴边,对上于莳那双似乎含着期待的明眸,鬼使神差的,他改了口:“应当会吧。”
“那好呀,到时候得告诉我你们是哪艘,我一定记得看。不管结果如何,给你加餐饭!”她的眼睛亮亮的,露齿而笑。
刘珵亦是微笑点头,打好手中粽子的结,而后起身去院中洗了洗手。
他回来时,大步走到于莳跟前,在于莳抬头望他的同时,用刚从院里收下来的巾帕轻抚她的脸。
见于莳愣住,他摊开巾帕:“脸上粘到到米了。”
于莳夺过巾帕,往脸上胡乱抹了好几圈,前额的碎发都乱了才作罢。
“我院子里灯都没有,你怎么看见这帕子挂在那儿的?”她偏过头,故意不看他,以掩饰自己的小尴尬。
刘珵也不戳破,温声回答:“我练武,目力不错,厨房的光透出来就够了。”
他习武这一点,于莳早有预料,从他挺拔的身形和精气神就能看得出来。
“有友人在等我,我得走了。”刘珵向她道别。
“等等。”
于莳喊住他,速度将血糯米与之前分出来的普通白糯米混合,接着取了两张粽叶,折成三角,分别填了猪肉和紫薯馅,做成两个只用一张芦苇叶的小三角粽。
两个粽子用棉线串在一起,是小巧的一对。
“送你的,回去蒸或煮都可以。”说完,她轻轻捂住嘴笑了笑,“瞧我,操心这个作甚,你府里的厨房肯定知道怎么办。”
刘珵珍惜地捧过来,像是得了什么稀世珍宝。
“再等一下,我洗个手。”
“嗯?”
于莳提醒他看衣袖:“我的发带你也要带走吗?”
刘珵提着粽子,立在原地,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才恢复正常的耳朵又发热了。
第二次道别后,于莳送他离开,关上门的瞬间,她自语道:“他今天来好像除了帮我做了几个粽子,没干别的?”
于莳盯着天边只露出一丝牙的月儿看了好久,终于闭了闭眼,将脑中杂念抛出,回到厨房继续忙碌。
刘珵依依不舍地走出巷口,脚步都迈得缓慢。
“终于舍得出来了?”巷口,陈穆远虚靠墙边,端的是百无聊赖。
“怎么找来的?”
陈穆远抚摸刘珵的骏马:“在东平还找不出人,你还放心让我管闻刺营?”
闻刺营是安王府养的暗卫营,负责探听、暗杀,专门为安王府做一些不方便放在明面上的事。谁能想到,这样阴暗见不得人的组织,领头人居然是安王妃这看起来风流潇洒的侄子呢?
一句不够,他接着说:“你闷在温柔乡里不出来,不还有它留在外面么。”
“你当我是你,还温柔乡?”
“怎么,你天黑了还往人家小娘子家里钻,又待了这么久,居然没成事?”
刘珵一把牵过自己的马,懒得再理他。
陈穆远亦牵马跟在其后,朗声大笑:“你也太经不起逗了。不容易啊,赶在及冠前情窦初开,还不跟你哥我讲讲看上的是哪家的小娘子?”
“用晚膳的时候再说,往哪去?”
陈穆远跨坐马上,点了根火把照亮巷口:“我原来呢是想叫你去聆音楼听琴的。”
火光之下,刘珵眉头紧锁:“我仿佛记得那在闻香坊?”
陈穆远嗯了一声:“是啊,秦楼楚馆,你居然还知道?”
刘珵无语,东平城内有名的烟花柳巷,他没去过也不可能没听过,更别说他是安王世子,内城的每一处布局早已映在他脑海里。
“不去。”他翻身上马,手抓缰绳,就要向前。
“知道你不会去。随便找家酒楼喝一杯?”
“行,走吧。”
“都快戌时了,真叫我好等。饿死了,今天必须你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