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摇曳,桌上只剩面对面的刘珵和于莳。
刘珵也不迟钝,须臾间便明白那两人为何如此反常。
“我本来还以为,你会不让他们跟来呢。”于莳哼笑,显然是在说之前他用眼神将王十四拦在门外的事。
“我觉得你想谢的不止有我。”
“没错,幸好你让他们来了,不然我这一桌可就太多了。”
刘珵的两个侍从没少为了她的事奔波,虽说人们习惯将功劳归咎在主人头上,但不妨碍她对他们报以同样的感谢。
不过刘珵能想到这点,多少让于莳有些意外。
他们也没光顾着说话,而是边吃边聊,毫不拘谨。
“这鸡也挺不错的,你尝尝?”
“刚才吃过,皮脆肉嫩,味道鲜美,确实很好。为了这餐饭,你应当花了不少功夫,辛苦了。”
“哪有,”于莳语气轻快,“你看出来了吧,我享受做饭的过程,也喜欢听人夸我做饭好吃。再说了,这是为了答谢你们多次相助,我能做的有限,一顿饭根本没法报你的救命之恩,你可别跟我客气,以后要是还想吃,只管来就是了。”
“你说的,仿佛我是个馋鬼。”刘珵无奈。
“当然啦,不是为了吃饭,想见我也完全没问题啊。”她直勾勾地打量他,“但我猜你挺忙的,没太多闲工夫浪费在我这儿。”
“我从没觉得在你这儿浪费时间了,”刘珵随即纠正,又懊恼道,“只是近来事情的确有点多。”
灯光昏黄,但于莳还是能看清他没来得及褪完的黑眼圈,她不由得好奇:“你家究竟是做什么的,怎么你年纪轻轻也能忙成这样。”
话音刚落,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自己这具身体刚及笄没多久,十五岁的姑娘说他一个十九岁的人年纪轻,其实颇为奇怪。
幸好刘珵被她的问题问住,并未注意到她的用词有什么特别,只因他不知道该不该如实告诉她自己是安王世子,不是之前说的陈姓商户。
之前用假身份是事出有因,但若是现在不说,就成了故意欺瞒。
可……倘若说了,商户子一下子成了藩王世子,她会怎么想呢?
万一她心有疑虑,让已经日渐熟悉的他们就此疏远,他又该怎么办呢?
刘珵反复迟疑,终是不敢冒险:“金玉、文玩、丝绸、医馆之类都有涉猎,还挺多的。”
他说的是王府在外的一些产业,是他母亲的嫁妆,他也曾经帮忙打理过,这么说也不算错。
“之前我住的客栈也是么?”她想起他赠予她的那枚玉佩,“你之前说有事找你可以去的那个。”
“嗯,也算是吧。”
刘珵说得含糊,但于莳并不打算问个一清二楚,他俩还没熟悉到那份上,问得多了,被他误会自己有所图就不好了。
剩下的菜基本被消灭,于莳随意收了收,扔在木盆里等天亮了再洗,擦干净桌子,摆上另外两个莲花酥。
造型精致、口味酥香自不必说,看到点心,刘珵便问起她的摊子。
“你知道我卖的是点心?”
“听人说起过。”
于莳总共卖了五天点心,但每次出摊摊前必会排队,有位安藩的要员好美食,刘珵无意间听见他吩咐仆从,要仆从第二天赶早去南熏街上买一个美貌小娘子的点心,他无须多想就猜到可能是在说于莳的摊子。
现下又亲眼见识了她做点心的本事,如此色香味俱全,能入那位要员的眼丝毫不奇怪,他也就更加确认。
说起这个,于莳难掩自豪:“五天赚了有1400文,不怕你笑话地说,我觉得还挺多的。”
毕竟她这个院子的房租一个月是一千文,不经常有今天这样的大花销的话,她一个月只干五天都能养活自己,况且她还没这么懒。
这点钱对刘珵来说不值一提,但他不是那些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深知许多百姓半年也未必能挣到一贯,对于于莳所言,惊奇都来不及,又怎会笑话她。
“于姑娘你当真是第一回做这生意吗?”
以厨艺为生不是第一回,卖吃食却是第一次,从前做美食博主的经历也不可能跟他说,于莳托着腮,叹了口气:“我从前倒是想,可你看我像是有这机会吗?”
想来于府待她再不好,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要她一个闺中女子抛头露面自己赚用度的程度。
“不过,”于莳编了个小谎,半真半假地说,“我一直对厨艺非常感兴趣,姨娘不管我,钱氏觉得这种爱好上不了大雅之堂,也乐得我瞎折腾。我跟着厨房的嬷嬷学了很多东西,自己有时候也琢磨,就成了现在这样了。”
刘珵问得顺理成章:“那既然这样,你有没有想过开家店?”
“我自然是想,开个酒肆的话,免去风吹日晒,可以全天营业,还能开火做菜不止卖点心。可这不是积蓄微薄,暂时无能为力嘛。”
“你若是想……”
“不,我不想。”知道他想说什么,于莳拒绝地干脆,“谢谢你的好意,但是能靠自己实现的事情,还是不麻烦你帮忙了。”
这不仅仅是不想欠人情的问题,镯子“当”的钱还没能还给他,开店如果还要他帮忙,她受之有愧的钱财就太多了。
钱财纠葛过多,做朋友心中都有负担,若是男女之间,就更难免微妙。
感情是追求事业时的调剂品,不能本末倒置。
刘珵并未坚持,转念说:“其实开店不一定要在南熏街,附近其它几条街虽然没有南熏街那么四通八达,但毕竟这一带人员聚集,光是官衙就有数个,只要菜做得好,食客同样不缺。而且,那些地方的铺面租金会比南熏街便宜不少。”
“酒香不怕巷子深嘛,我懂的。”
有的男人自信又自傲,认为自己提供的帮助别人必须感恩戴德地接受,一旦被拒绝就恼羞成怒,风度尽失。
这样的人于莳从前不是没有遇到过,所以刘珵的识时务更令她开怀。
“来,我以酸梅汤代酒,敬你一杯。”她的一双明眸荡漾着喜悦,面颊隐约露出了酒窝。
她从不吝啬笑容,但美人一笑依旧值千金,叫刘珵看得移不开眼。
愣愣地随着她喝了口酸梅汤,听见厨房外王十四提醒他时辰不早,他才神魂归位,想起来今早梁驰告诉他的消息。
“于姑娘,有一件事得让你知道。”
“怎么了陈公子?”于莳敏锐地感知到他情绪的下降,心里紧了紧。
“你父亲还在找你,有一队人朝着东平方向来了。”
于莳皱眉:“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会找到我。”
“对。”刘珵点头。
她心底冒起一股无名火,早不关心,你女儿都死了到开始假惺惺,放马后炮有什么用?
于莳顿了顿,努力平复心绪:“你知道他们到哪里了吗?”
“他们沿路寻过来,也不会太快,少则两旬多则一月。”
“希望他们悠着点,最好别来了。”于莳嘀咕,开始盘算届时若是闭门不出是否有用,她心里清楚,要是于县令一心寻人不顾忌女儿清誉,准他们拿着她的画像来找人的话,但凡画得有几分相似,就很难没人认出她。
“倘若你不想让他找到,”刘珵看出她的不愿,安慰她,“我有地方可以让你避避。”
“多谢,我想想吧。”
“好,天色不早,我告辞了。”
于莳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跟他道别,院门合上,听见落锁的声音,刘珵三人离开巷子。
他扬起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被两个侍卫瞧见。
二人对视一眼后,梁驰忍不住问:“世子可是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咳,”刘珵清了清嗓,否认道:“天这么黑,你怎么看出来的我高兴?”
梁驰吃瘪,但不敢坚持,只说:“属下看岔了,世子莫怪。”
“无妨。”
事实上,刘珵是在为于莳的态度开心,她对于县令越抵触,留在东平的可能性就越高。
但他亦清楚,父母健在时,儿子要分家、另立门户都要被人说三道四,她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府里容不下她还好说,要是想找她回去她却不愿意,被说不知好歹都是轻的。
因此,他留下于莳的心思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妥,属实不可告人。
而另一边,于莳锁上门之后,背靠着院门,陷入沉思。
封建时代,父母之命大于天,她再坚决,难保她父亲派的人不会动用武力,要是真的对峙到那份上,她既不占体力优势,又没有舆论支持,会很被动。
难道她真的只能躲避,无法正面拒绝吗?
之前她拿到的路引写的是“东平于氏”,直接否认自己跟广岐于家有关,说他们认错人,会有人信她吗?
要是没人信,她的路引很可能被发现是假的,会不会给刘珵带去麻烦?
于县令虽然官位不高,但要是刘珵被他发现几次三番与他作对,后果是商户可以承受得起的吗?
她觉得刘珵已经冒了许多险帮她,除非万不得已,不想再有连累他的可能了。
或许,她得尽快开上店,手上有事业,兜里有钱,比在于府过得好很多,她才更有跟于县令讲道理的底气。
于莳的双拳越捏越紧,手掌被指甲掐出了道道红印,她却没有发现。